绝望如同瘟疫,在陈家村污浊的空气中疯狂滋长、发酵,终于酿成了歇斯底里的毒酒。张婆子剜目惨死,陈老拐捧着自家眼球狂笑奔入暴雨不知所踪,赵木匠夫妇化作两张空瘪的人皮……一桩桩一件件,早已将村民仅存的理智碾得粉碎。恐惧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它已化为实质的脓疮,流淌在村子的每一寸土地,啃噬着每一个活人的骨髓。
“烧!烧了那鬼屋!”一声凄厉的嘶吼,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祠堂前死寂的广场。
是王莽。这个曾经送亲队伍里最壮实的汉子,此刻形销骨立,双眼深陷如同鬼窟,布满灰白癣斑的脸上只剩下癫狂。他挥舞着一根浸透了松油的粗大木柴,火把顶端跳跃的火焰映照着他扭曲的面容,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都是那屋里的东西招来的祸!烧了它!烧干净!山神瘟母就找不到咱们了!”
“烧了它!”
“烧!烧死那妖孽!”
“再不烧,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
绝望的哭嚎、恐惧的尖叫、野兽般的嘶吼,瞬间汇聚成一股狂暴的声浪。被死亡逼到绝境的人们,像一群失去头羊的惊兽,被这疯狂的口号点燃了最后一丝病态的勇气。对未知的恐惧,对死亡的逃避,此刻统统化作了对那间低矮土屋的滔天恨意。仿佛只要将那承载了所有恐怖的源头付之一炬,他们就能从这地狱中挣脱。
恐惧催生盲从。有人冲回家抱来柴禾,有人砸开祠堂库房抢出备用的火油,更多的人只是赤红着眼睛,举着锄头、柴刀、木棍,如同即将发起冲锋的士兵,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空气中弥漫着松油、火油刺鼻的味道,混合着人群身上散发的汗臭、霉斑癣的甜腥味和更深层的绝望气息。混乱的人群在祠堂前越聚越多,形成一股裹挟着毁灭意志的浊流。
陈墨缩在自家破屋的阴影里,透过窗棂的缝隙,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祠堂上空那翻涌的怨气浓雾,在“鬼眼”失效后虽已看不见,但那沉重污秽的气息却仿佛依旧压在他的心头。赵家废墟上指向云雾山的甜腻丝线,掌心中缓慢蔓延的霜纹寒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焚烧的举动是何等愚蠢,又是何等……危险。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这些被恐惧吞噬的人,听不进任何劝阻。他像一块冰冷的礁石,看着这毁灭的浊流涌向阿芸的囚屋。
人群很快涌到了村西头那间低矮的土屋前。十几步的距离,此刻仿佛成了生与死的界限。刚刚还喧嚣沸腾的人群,在靠近这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木门时,竟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混合着浓烈的血腥、腐败草药和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花香,如同实质的毒瘴,从门板的缝隙、从屋顶的茅草、从墙壁的每一道龟裂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这气味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慑力。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汉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火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扇被粗大木杠顶死的破旧木门,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怕什么!一堆烂木头!”王莽嘶吼着,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将手中浸满松油的火把狠狠砸向门板!“砸开它!烧!”
他的吼叫如同信号。恐惧被强行压下的瞬间,转化为更狂暴的破坏欲。几个同样被逼疯的汉子嚎叫着,举起沉重的锄头和木桩,朝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狠狠撞去!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村落中回荡,每一下都敲在围观村民紧绷的心弦上。腐朽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框上的泥土簌簌落下。顶门的木杠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剧烈震颤,发出吱呀的哀鸣。
“再来!撞开它!”王莽双眼赤红,亲自抱起一根粗壮的断木,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向门板中央!
轰——咔嚓!
一声爆响!腐朽的门板再也承受不住,猛地向内爆裂开来!破碎的木片四散飞溅!顶门的木杠也从中断裂,颓然落地。
门,开了。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粘稠、仿佛积攒了千万年污秽的恶臭,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从门洞中狂涌而出!这恶臭是如此强烈,如此具有冲击性,带着浓烈的血腥、内脏腐败的腥臊、还有那甜腻到令人晕眩的花香,混合成一种足以让灵魂都为之腐朽的气息!
“呕——!”
“我的娘啊……!”
“这……这是什么味儿?!”
离门最近的几个汉子首当其冲,被这股恶臭迎面扑中,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膛,瞬间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胃里翻江倒海,捂着口鼻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后面的人群也被这恶臭熏得连连后退,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生理性的厌恶。连王莽都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捂住口鼻,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就在这恶臭弥漫、人群骚动、视线被门内涌出的黑暗和浊气模糊的瞬间,一个离门最近、正弯腰干呕的汉子,下意识地、带着强烈恐惧和一丝病态的好奇,将手中火把伸向了门内,试图驱散眼前的黑暗,看清这恶臭之源的真容。
跳跃的火光,如同黑暗中睁开的一只妖瞳,猛地刺破了门内的浓重黑暗!
火光首先照亮了门口一小片泥泞肮脏的地面,随即猛地向内延伸——
土炕!
所有人的目光,在火光的指引下,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土屋内侧的土炕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空气凝固了。
所有的声音——呕吐声、喘息声、火把燃烧声——都消失了。
死寂。
绝对的、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笼罩了所有人。
每一个人的瞳孔,都在瞬间放大到了极致,眼球因为极致的惊骇而微微凸出,死死地钉在土炕角落的景象上!
那里,蜷缩着一团东西。
一团小小的,青灰色的东西。
那是一具……婴儿的骸骨。
小小的头颅歪斜着,空洞的眼窝深陷,细小的肋骨清晰可见,四肢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扭曲的姿态蜷缩着。骸骨表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污水浸泡过久的青灰色,散发着幽幽的、非人间的寒意。
然而,这具小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灰色骸骨,并非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它被包裹着。
被一张……人皮!
一张新鲜剥下、还带着淋漓血丝和皮下组织、被强行撑开的人皮!
那张人皮被拉伸、绷紧,如同最劣质的鼓皮,强行包裹着那具小小的骸骨。人皮的边缘并不整齐,带着撕扯的痕迹,上面还粘连着几缕暗红的肌肉纤维。更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是,那张人皮虽然被撑得变形,但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五官的轮廓!
那分明是赵木匠的脸!
痛苦扭曲到极致、嘴巴大张仿佛在无声呐喊、眼窝深陷如同两个黑洞的赵木匠的脸!这张脸皮被强行拉扯、变形,覆盖在那小小的、青灰色的颅骨之上,形成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亵渎生命、亵渎死亡的极致恐怖!
整具骸骨被人皮包裹、撑起,形成了一个畸形而邪异的鼓状物——一面人皮鼓!一面用父亲的脸皮包裹着“孩子”骸骨的人皮鼓!
火光跳跃着,映照在这面“鼓”上。青灰色的骨骼轮廓在人皮之下若隐若现,赵木匠那张被撑开变形的痛苦脸孔在火光中扭曲晃动,空洞的眼窝仿佛正穿透火光,死死地盯着门外每一个惊骇欲绝的村民!
恶臭,正是从这面邪异的人皮鼓上散发出来,浓烈得如同实质。那血腥味、腐臭味、甜腻花香……所有的源头,都汇聚于此!
“嗬……嗬……”
短暂的死寂后,是喉咙被无形之手扼住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鬼……鬼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这声撕裂夜空的、完全变调的、不似人声的尖嚎!
这声尖嚎如同引爆了炸药桶!门口那几个刚刚还在干呕的汉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中只剩下纯粹的、足以摧毁理智的恐惧!他们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又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推开,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爬去,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跑……跑啊!”
“妖孽!山神瘟母的妖孽!”
“救命——!”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极致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每一个人!刚刚还叫嚣着要焚烧驱邪的勇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最原始的、只想逃离这地狱景象的本能!推搡!哭喊!尖叫!混乱如同瘟疫般爆发!有人摔倒在地,立刻被后面的人踩踏过去;有人手中的火把脱手飞出,点燃了旁边堆放的柴禾,火光腾起,更添混乱!
王莽僵立在原地,手中的火把早已掉落在地,火苗舔舐着潮湿的泥地,发出滋滋的轻响。他死死地盯着炕角那面人皮鼓,看着赵木匠那张被撑开的、痛苦扭曲的脸,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僵硬,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一个被混乱人群撞得踉跄后退的汉子,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失控地向前扑倒!而他手中那根熊熊燃烧的火把,在惯性的作用下,脱手飞出,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向了土炕角落——
砸向了那面裹着青灰色婴骨、覆盖着赵木匠脸皮的——
邪异人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