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死寂和恐惧的粘稠泥沼中,缓慢地、沉重地向前拖行。那间被粗大木杠和冰冷铁钉彻底封死的土屋,如同村落心口一块溃烂流脓的毒疮,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寒。无形的“十步禁区”成了不可逾越的雷池,白日里村民们下田劳作,目光死死钉在脚下的泥地上,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的牲口,绝不敢向西头投去一丝余光。傍晚时分,送饭的仪式成了每日上演的惊悚默剧。
送饭的差事,如同烫手的烙铁,在几个胆小的妇人手中轮转。今日轮到了村南头的李婶。她是个老实巴交的妇人,平日里说话都轻声细气,此刻却如同被押赴刑场的死囚,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得几乎无法合拢。她双手死死攥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上面飘着两片发黄的菜叶。她佝偻着背,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的不是泥地,而是布满毒蛇的雷区。离那土屋还有十几步远,她就猛地停住了,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
她惊恐地、飞快地瞥了一眼墙根下那个黑黢黢的、如同怪物喉咙般的洞口。昨天塞进去的硬饼子,原封不动地躺在洞口外的泥地上,已经被夜露打湿,边缘长出了一圈灰绿色的霉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和不祥。李婶的心猛地一沉,胃里一阵翻搅。
她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多看那洞口一眼。她飞快地蹲下身,颤抖着将手里的粗陶碗放在冰冷的地面上——位置离那洞口还有一臂远,丝毫不敢逾越。做完这一切,她如同被恶鬼追赶,猛地直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着来路狂奔而去!粗重的喘息混合着压抑的啜泣,在死寂的巷子里回荡。
然而,就在她转身逃离的瞬间——
“哗啦——!”
一阵不知从何处卷起的阴风,裹挟着冰冷的湿气,猛地掠过空荡的村巷!风不大,却带着一股邪性的精准,狠狠地撞在那只刚刚放下的粗陶碗上!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
粗陶碗被风掀翻,滚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稀薄的米汤泼洒出来,瞬间被灰褐色的泥土吸收,只留下一片深色的、迅速干涸的污迹。碗身裂成了几瓣,如同破碎的骨骸。
李婶奔跑的身影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脊梁!她不敢回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鸡鸣般的呜咽,跑得更快了,背影仓皇如同丧家之犬。
翌日傍晚,阴云低垂,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李婶再次战战兢兢地来到“十步禁区”的边缘,准备重复那令人心悸的投喂仪式。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无法控制的恐惧,瞥向昨天放置食物的地方。
破碎的陶碗碎片依旧散落在泥地里。
昨天那碗被打翻的稀粥污迹早已干涸。
而更让她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前天塞进去的那个硬邦邦的、长了霉点的杂粮饼子,竟然……不见了?!
洞口外空空如也!
只有那个黑黢黢的洞口,如同深渊的入口,静静地敞开着。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李婶的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不是阿芸!那洞口太小,人根本爬不出来!只能是……只能是里面的“东西”……把它拖进去了?!
她强忍着转身逃跑的冲动,颤抖着将新的食物——一碗更稀的粥和一个同样坚硬的饼子——飞快地放在离洞口稍远些的地面上。然后,如同身后有厉鬼索命,头也不回地狂奔逃离。
这一次,她没有直接回家。
极致的恐惧压倒了对陈老拐的畏惧。她跌跌撞撞,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一路冲到了祠堂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前!她不敢敲门,只是瘫软在冰冷的石阶下,双手死死抠着泥地,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污黑的泥垢,对着那扇隔绝了内外世界的厚重门板,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惊骇的哭喊:
“拐…拐爷!不…不好了!那屋里的…阿芸…阿芸她…她不吃东西啊!”
她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尖利刺耳。
门内,一片死寂。但李婶知道,里面的人一定在听。
她喘着粗气,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继续哭喊,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怖:“我…我昨天放的粥…被风吹翻了…可…可前天的饼子…不见了!被…被拖进去了!今天…今天我放下新的…远远…远远地看了一眼…就一眼…”
她猛地停顿,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人般的灰败。
“阿芸…阿芸她…趴在那个墙洞边上!” 李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惊恐,“天…天爷啊!她…她哪里还是个人样子!瘦!瘦得就剩一把骨头架子了!那身红衣裳…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像…像套在竹竿上的破布!”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仿佛要撕开那窒息的恐惧:“脸!那张脸!白得…白得跟糊窗户的纸一样!眼窝子…眼窝子陷进去那么深!黑黢黢的两个洞!像…像骷髅!可…可那眼睛!那眼睛亮得吓人!直勾勾的…就…就盯着外面…盯着雨水淌下来的屋檐沟!”
李婶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她…她根本不理睬地上的粥和饼子!她就…就伸着脖子…像…像渴疯了的牲口…用嘴…用嘴去接那屋檐沟里淌下来的…脏雨水!一口…一口地啜!喉咙里…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浑身抖得更厉害,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耗尽她最后一点力气:“最…最吓人的…是她的肚子!拐爷!她的肚子!”
李婶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鼓!鼓得吓死人!比…比她刚回来那会儿…还要大!还要圆!那红布衣裳…绷得紧紧的!像…像吹足了气的猪尿泡!就…就隔着那么远…我…我好像都看见…看见那肚皮在…在动!在…在里头拱!”
“山神种…它在吸她的精血啊!吸干了!吸干了!” 李婶最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如同被掐断脖子的哭嚎,身体彻底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只剩下剧烈的、无声的颤抖。
祠堂大门依旧紧闭。
门后,死寂无声。
但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凝重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从那紧闭的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李婶那带着哭腔的、充满极致惊恐的汇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被祠堂厚重的门板隔绝了大半,但那些破碎的、尖利的词语——“不吃东西”、“瘦成骨头”、“眼窝深陷”、“只喝雨水”、“肚子鼓得吓人”、“在动”、“在拱”——还是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了附近几个躲在门窗后、竖着耳朵偷听的村民耳中!
恐惧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死寂的表层下炸开!
“听见了吗?李婶吓瘫在祠堂门口了!”
“她说…阿芸瘦得没人形了!眼窝陷进去…像个鬼!”
“只喝屋檐沟的脏水!饭一口不吃!”
“肚子!她说肚子比刚回来时还大!鼓得吓人!还在动!”
“天爷啊!那…那‘山神种’…真…真是在吸她的精血啊!”
“吸干了!李婶说快吸干了!吸干了人…那东西…是不是就要出来了?!”
“祸根!祸根要出世了!”
流言如同获得了新的、更加恐怖的养料,在密闭的恐惧容器里疯狂发酵、膨胀、变异!窃窃私语在灶台后、在门板缝里、在田埂的阴影下,如同毒菌般滋生蔓延。每一个细节都在传递中被添油加醋,染上更加骇人的色彩。
“岂止是鼓?王老三他婆娘说,她大着胆子绕远路过西头,隔着几十步瞄了一眼…那肚子…那弧度!简直像…像揣了个磨盘!”
“磨盘?我看是妖胎!吸饱了人血精气,要破肚而出了!”
“张婆子就是前车之鉴!看了不该看的,眼珠子都没了!这要是让那东西出来…”
“祠堂…祠堂那边怎么没动静?陈老拐…他也没辙了?”
“完了…全完了…那东西吸干了阿芸…下一个…就轮到咱们了…”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勒紧每一个村民的心脏。望向西头那间死屋的目光,充满了更深沉的恐惧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想要彻底毁灭的疯狂。那口被钉死的“活棺材”,不再仅仅是囚禁阿芸的牢笼,更成了孕育着吸食母体精血的恐怖“山神种”的温床!阿芸那形销骨立、只饮雨水的鬼魅形象,和她那异常鼓胀、仿佛随时会爆裂的恐怖腹部,成了每一个村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甜腥味和绝望的气息。死寂的村落,如同一个巨大的、等待最终爆炸的火药桶。而那被钉死在土屋里的阿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腹中那贪婪的“畸胎”,一点点吞噬掉最后的人形和生命。流言如毒,噬咬着人心,也预示着更深的、无法逃避的恐怖风暴,正在那死寂的土屋深处,无声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