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年代久远,其俗已不可考……”
最后几个潦草敷衍的字落下,陈墨如同甩掉了千斤重担,猛地将手中那支沾满暗紫墨汁的秃笔丢开。笔杆砸在粗陶砚台边缘,发出“当啷”一声刺耳的脆响,滚落桌角,在粗糙的桌面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墨痕。
他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皮囊。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胃里那半块硬饼带来的灼烧感和绞痛并未平息,反而在刚才那阵灭顶般的晕厥和诡异的“幻听”冲击后,变本加厉地翻搅着。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脆弱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喉咙干渴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杂音。眼前依旧残留着大片闪烁的黑斑和跳跃的光晕,那是极度虚弱和剧痛留下的后遗症。耳朵里嗡嗡作响,窗外凄厉的风雨声、窗纸被撕扯的哀鸣、还有远处那如同幽灵低泣般的悲鸣(阿芸的哭声),混杂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那道他失控时划下的、长而扭曲、如同丑陋伤疤般的墨痕,就横亘在纸页中央,触目惊心!墨痕的尽头,是那个被笔尖戳破的小孔。这景象像一根冰冷的针,不断刺痛着他的眼睛。还有脑海里那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翻页声——“哗啦”……冰冷、干燥、带着无尽岁月尘埃的气息……
幻觉!一定是幻觉!
他用力地甩着头,试图将这荒谬绝伦的念头驱逐出去。是饿的!是累的!是这具破身体撑不住了!是被这鬼天气和那该死的哭声逼疯了!
他不断在心里重复着,像念着自我安慰的咒语。可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心底,挥之不去。后背的冷汗被破窗灌入的冷风一吹,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让他忍不住蜷缩起身体,牙齿都开始微微打颤。
不行……不能停……
一个微弱却执拗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族长那双鹰隼般锐利、带着冰冷审视的眼睛,仿佛就在摇曳的烛光里浮现。任务还没完成!这页纸还没写满!那堆散发着腐朽霉味的旧村志还在墙角无声地嘲笑着他!
巨大的烦躁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迫切感涌了上来。他只想结束这一切!立刻!马上!结束这痛苦的书写,结束这令人窒息的折磨!至于写什么……管它呢!只要能填满这该死的空白,只要能应付过去!
他挣扎着,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张如同催命符般的纸页。目光扫过那道狰狞的墨痕,扫过“其俗已不可考……”那潦草敷衍的字句。空白!下面还有一大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灵感?去他妈的灵感!他现在需要的不是灵感,是填满空白的文字!
他几乎是凭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本能,伸出冰冷、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摸索着抓住了滚落桌角的秃笔。笔杆上沾满了粘稠冰冷的墨汁,握在手里滑腻腻的,像握着一条冰冷的蛇。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重霉味和墨汁苦涩的空气呛得他一阵咳嗽。他强忍着胃部的翻腾和喉咙的灼痛,将笔尖重重地戳进砚台里那滩暗沉发紫、如同淤血般的墨汁中,用力搅动了几下,蘸得笔毫饱胀欲滴。
然后,他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将笔尖悬停在墨痕下方的空白处。
写什么?
大脑一片混沌。只有老妇们破碎的低语在记忆深处盘旋:“……老辈人说……山里有东西……”“……早年……丢过姑娘……”还有他自己刚才胡诌的“活祀”……
活祀……活祀……
一个冰冷的、带着强烈志怪色彩的词语,如同被水泡胀的浮尸,猛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深处——新妇!
对!就是它!前世那些志怪小说里常见的桥段!山神娶亲!献祭新妇!多么“合理”的延续!多么“古老”的传说!足够神秘!足够唬人!最重要的是,足够……凑字数!
一股混杂着解脱和自嘲的麻木感涌了上来。他不再思考,不再犹豫,任由那被饥饿、虚弱、恐惧和烦躁彻底支配的意志,操控着笔尖,重重落下:
“……或云二十载一循……”
笔迹虚浮,带着明显的颤抖,“二”字写得歪歪扭扭,“十”字的一横拖得老长,透着力竭的勉强。
“……献贞洁处子为山神新妇……”
“新妇”二字落笔,那暗紫色的墨汁仿佛变得更加粘稠阴冷。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滞涩的“沙沙”声,如同钝刀刮骨。尤其是“妇”字最后那一捺,墨迹格外浓重、拖沓,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阴影,像一小滩凝固的污血。
陈墨写到此处,笔尖再次顿住。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他不得不弓起背,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腥甜气。眼前又是一阵发黑。窗外凄厉的风雨声和阿芸家方向那若有若无的悲泣,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刺耳。
新妇……贞洁处子……
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如同无形的针,刺向他刻意回避的某个角落。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他是在写一个遥远模糊的“传说”?还是在……书写某个近在咫尺的、血淋淋的现实?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了他混乱的意识!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强烈的抗拒和想要撕掉这页纸的冲动涌上心头!
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胃里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绞痛,瞬间将这微弱的反抗念头碾得粉碎。他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结束!快结束!
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仓促,在“新妇”之后,潦草地续上了最后几个字:
“……可保一方……安宁……”
“安宁”二字写得飞快,字迹几乎难以辨认,最后一笔更是草草收住,笔锋拖出一道细长的、无力的墨线,像是垂死者最后的叹息。
最后一个字落下。
陈墨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握着笔的手猛地一松!
“啪嗒!”
那支沾满暗紫色墨汁的秃笔,再次掉落在桌面上,滚了几滚,停在砚台旁边,笔尖朝下,兀自滴落着一滴粘稠的墨汁。
他整个人瘫软在冰冷的土墙上,头无力地后仰,抵着粗糙冰冷的泥壁。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哑杂音和胸腔深处的隐痛。眼前是模糊跳动的光影和旋转的黑暗,胃里的灼烧和绞痛似乎达到了顶点,让他几乎要蜷缩起来。
但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虚脱感,压倒了所有生理上的痛苦。
写完了……
终于……写完了……
族长交代的“记录”,他完成了。用一堆东拼西凑、语焉不详、甚至带着血腥暗示的“传说”,填满了这页空白的纸。虽然过程充满了痛苦、恐惧和近乎荒诞的“幻觉”,虽然那道狰狞的墨痕如同伤疤般刺眼,虽然“新妇”二字带来的寒意依旧萦绕……但,终究是完成了。
任务完成了。他可以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的书写,可以暂时不去想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旧村志,可以暂时……喘一口气了。
至于这随手杜撰的“二十载一循”、“献贞洁处子为山神新妇”会带来什么?他无力去想,也拒绝去想。那只是一个用来填充空白、应付差事的“故事”,一个遥远模糊的“传说”,仅此而已。
窗外,狂暴的风雨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减弱了一瞬。只有那豆大一点、油尽灯枯的烛火,还在他眼前艰难地摇曳着,光影昏黄,映照着桌面上那张写满了扭曲字迹、横亘着狰狞墨痕、最后以“安宁”二字收尾的纸页。
那暗紫色的墨汁,在“安宁”二字上,幽幽地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