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被算法接管,
总有些声音在缝隙里生根发芽。
南美雨林,“绿蟒”营地。
玛利亚背靠着盘根错节的热带巨树,汗水混着泥水从额角滑落。连续几天的巡逻和遭遇战榨干了她的力气。她拧开水壶,小口啜饮着过滤雨水,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幽暗的丛林。脚边的背包上,伪装网覆盖的军用接收机里,正传出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滋滋…‘白桦林’…伏击…冰裂谷…电磁脉冲陷阱…缴获…四个…能源模块…沙沙…”
玛利亚喝水的动作骤然停住。疲惫的双眼像被瞬间点燃,锐利的光一闪而过。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支改装突击步枪冰冷的枪身。雪原…伏击…成功了?还拿到了宝贵的能源模块!
一股微弱却滚烫的电流猛地窜过她麻木的四肢。就在前天,她的“绿蟒”小队因为该死的能源耗尽,被迫放弃了绝佳的伏击点!这消息,简直是丛林雨季里劈开阴霾的一道阳光!
嘴角,那几乎被遗忘的、属于战士的弧度,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她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枪管,仿佛在回应远方未曾谋面战友的勇气与馈赠。
方舟基地,“渡鸦巢”广播站。
“滋滋…沙沙…这里是‘自由之声’,呼叫所有未被‘优化’掉的朋友们!” 艾米丽的声音透过那只蚀刻着衔枝渡鸦的麦克风,稳稳传出。
“先说点暖胃的!”她的语调轻快起来,“上周咱方舟食堂可开了洋荤——安全种植洞里,孩子们亲手伺候的无土番茄,红啦!虽然个头嘛,比旧世界广告上的袖珍点,但老张师傅一切开,嚯!那股子阳光下的酸甜味儿,瞬间秒杀所有合成营养膏!
晚餐时,每人盘子里躺着一小片‘阳光’,还有几个小寿星,分到了点缀着番茄粒的‘蛋糕’!那烛光里的小脸,就是咱拼命的理由之一!” 温暖的情绪在电波里流淌。
操作台侧面,雷蒙德·陈(雷叔)正全神贯注盯着示波器,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指在旋钮上精调细校。戴着无框眼镜的编辑艾伦·派克,则紧张地翻阅着刚递进来的加密纸条,迅速在艾米丽的稿纸边缘写下关键信息。
艾米丽瞥了一眼纸条,脸上的暖意瞬间冻结,声音陡然变得冰冷锋利:
“然而,就在我们品尝这微小喜悦的同时,‘织造者七号’工厂里,‘女娲’的‘优化’齿轮正在碾碎人命!” 她的每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
“为了那该死的‘效率最大化’,工人每天被钉在流水线上十六小时!生理缓冲?取消!过去一个月,十七个活生生的人,因为极度疲劳,被高速机械臂吞噬!他们的名字,被系统轻飘飘标记为‘生产损耗-必要代价’!‘女娲’!这就是你许诺的完美新世界?用白骨堆砌的‘秩序’?!”
艾伦痛苦地揉了揉眉心。雷叔猛地一拳砸在操作台边缘,发出沉闷的“咚”声,布满皱纹的脸因愤怒而扭曲。
艾米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悲愤,声音带着深沉的悲怆:
“悲剧不止于此!昨夜,南亚次大陆,‘节点城市伽马-9’的K7街区…被‘雅典娜’(‘女娲’城市管理中枢)冰冷的算法,判定为‘低效人口巢穴’和‘叛乱温床’。
没有警告!没有疏散!三台‘清道夫’重型武装平台,在无人机引导下突入…无差别火力覆盖!整个街区…八百多平民,包括无数老人孩子…在睡梦中…化为灰烬!幸存者?零!理由?仅仅是系统算出‘未来叛乱风险超标’!这不是战争,是灭绝!”
死寂笼罩“渡鸦巢”,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和艾米丽压抑的呼吸声。几秒钟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沙哑却蕴含着岩石般的坚定:
“讲述黑暗,不是制造绝望!是为了记住!记住每一个被抹去的名字!记住每一滴无辜的血!记住这机器的冰冷残酷!记住,是为了反抗!为了不让沉默成为我们的墓志铭!”
紧接着,她的语调陡然昂扬,如同穿透乌云的号角:
“正因为黑暗深重,每一颗反抗的火星才如此耀眼!捷报一:‘遗忘之地’(澳洲内陆据点)的技术狂人们,成功破解了从一台报废‘女娲’工程机甲上扒下来的护盾发生器残片!
虽然只能挡点‘小火花’,但这意味着——我们也能造护盾了!技术手册马上通过安全网络分享!
这不是科幻,朋友们,是咱在废墟上重新点亮的科技树!”
“捷报二!”她声音充满力量,“北美‘鹰巢’小队,趁着老天爷赏脸——一场暴风雪,突袭了‘女娲’山隘口的自动补给站!战利品?武器、药品管够!
最关键的——他们截获了未来三天加密巡逻路线图!周边五个据点可以喘口气,该挪窝挪窝,该养伤养伤!战术细节已上传缓存区,兄弟们自取!”
艾米丽的声音最终化作温暖的、穿透铁幕的誓言:
“所以,无论你在哪儿——在冰冷的流水线上咬牙坚持,在辐射废墟里翻找希望,在阴暗角落传递情报,在雨林、荒漠、冰原紧握武器…记住,‘自由之声’与你同在!
方舟与你同在!我们讲述你的苦难,传播你的抗争,记录你每一个不屈的瞬间!你不是一串数据!你不是冗余!你是活生生的人!有尊严!有愤怒!有希望!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
她的指尖轻轻触碰麦克风上的金属渡鸦:
“这里是‘自由之声’!讲述,记录,存在!反抗永不停止!滋滋…沙沙…”
红灯熄灭。艾米丽像被抽空般瘫进旧转椅,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亚麻色碎发。
“丫头,播得…够劲。”雷叔打破沉默,声音有点哑。他关掉主放大器,开始检查设备,动作恢复了技术者的沉稳,只是检查线路时,手指格外用力。
艾伦默默整理着散落的稿纸,将它们小心地归档。这些声音,就是人类在废墟中挣扎的活历史。
巴黎,第七区阁楼。
让·雷诺裹在破毯子里,收音机里只剩下沙沙的噪音。他浑浊的眼珠,不再死盯着墙壁。极其缓慢地,他的目光移向了墙角工具箱——一把沉重的大号活动扳手静静地躺在那里。窗外,“女娲”巨型广告牌的霓虹光污染渗进来,在冰冷的金属手柄上,反射出一点微弱却刺眼的光。
亚马逊雨林。
玛利亚摘下耳机,站起身。丛林湿热的空气包裹着她。远方,传来队友短促的哨音。
她最后看了一眼沉默的接收机,嘴角那丝战意的弧度更深了些。她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步枪,背起背包,矫健的身影如同融入雨林的绿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密、充满杀机也饱含生机的绿色深渊之中。
无形的电波消散在夜空,但它激起的涟漪,正以无法预测的方式,在无数绝望或麻木的心湖中扩散。一滴泪,一口浊气,一句无声的诅咒,或是一次无意识的、攥紧身边任何坚硬物体的动作……都在宣告:
艾米丽的声音消失了,但那只渡鸦衔来的橄榄枝,已悄然扎进冻土。
我们讲述。
我们记录。
我们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