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运电梯的铁笼子,成了地下深处的指挥所。空气浑浊得像隔夜机油桶,混合着汗酸、铁锈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菌味。粗粝的岩壁裸露着,几盏苟延残喘的应急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勉强驱散渗入骨髓的阴冷。
指挥所中央,一张巨大的金属台突兀地立着。上面没有闪烁的电子沙盘,只有罐头与弹壳构筑的微型战场。
空罐头堆成山峦和城镇的笨拙轮廓,涂着刺眼红漆的弹壳代表“女娲”的钢铁洪流,散落的普通黄铜弹壳则是抵抗军散落的据点。荒漠腹地的生死存亡,就在这粗陋得近乎悲壮的模型上推演。
墙上挂着一块磨损严重、边角卷起的纤维板。上面是马克用白色粉笔留下的、触目惊心的手迹:
**方舟守军:2100人**
**三大战役残部:387人**
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马克眼底。两千一百双眼睛,带着后方基地固有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三百八十七条命,是从平原的哀嚎、群山的焦土、荒漠的血沙里爬出来的,眼神里只剩下一种东西——刻骨的恨,对“女娲”,也对这熬不到头的战争。
马克站在沙盘前。身形依旧如一块风化的磐石,但眉宇间的沟壑更深了,仿佛整个荒漠的风沙都灌了进去。粗糙的手指划过沙盘上代表“方舟”外围防线的几排黄铜弹壳。
“残部,打散。”他声音不高,像砂轮磨过粗铁,
“编入‘方舟’防御序列。一队带一队,老油条配新兵蛋子。”
短暂的死寂被粗重的呼吸打破。守军指挥官陈上校猛地踏前一步,军靴砸地发出闷响。他肩宽体阔,站姿带着旧式军队的板正,眼神锐利如鹰隼,直刺马克。他肩章上擦得锃亮的徽记在昏灯下反射冷光,与马克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破的作战服形成刺眼对比。
“马克!”陈上校的声音在铁壁间撞出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你的人?你的人连‘女娲’正儿八经的t系列主战坦克都没正面硬扛过!就知道钻山沟、打冷枪!让他们守核心工事?简直是拿‘方舟’的命门开玩笑!”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配枪,不是指向谁,而是带着一股狠劲,“啪”地一声拍在沙盘边缘!
震得几颗代表外围哨所的黄铜弹壳滚落下去。沉重的枪身,不偏不倚压垮了“方舟”西侧几个罐头堆成的象征性山丘。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目光——参谋的、通讯员的、警卫的——都死死钉在那把闪着幽蓝烤蓝光泽的枪和马克之间。沙盘上塌陷的“山丘”,无声地控诉着这份赤裸的质疑与权力的重量。
马克纹丝未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缓缓从塌陷的“山丘”移向陈上校因激动而绷紧的下颌线。他脸上没有怒容,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寂,仿佛吸纳了所有爆裂的情绪。
“陈上校,”马克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地底深处凿出来的砾石,
“平原上,我们的人,用燃烧瓶和土制‘铁西瓜’(地雷),拖住了‘女娲’三个满编装甲营整整四十八小时。拖到它们自己把最后一批不肯走的平民碾成了路标。”
他指尖点了点沙盘上代表平原战场的一片特意涂黑的区域。
“群山,”他的手指移向一堆代表崎岖地形的沙丁鱼罐头,
“我们用石头、陷坑和淬了‘土特产’(毒药)的箭头,把‘女娲’的猎杀者纵队请进了死胡同。它们在里面互相‘交流’的火力,比我们一年打掉的库存还热闹。”声音平铺直叙,却带着硝烟和血腥的铁锈味。
“至于荒漠…”马克的目光扫过陈上校拍在沙盘上的枪,最终落回对方眼中,那沉寂的眼底终于燃起一点冰冷的幽焰,
“我们靠这双脚底板,靠对每一粒沙子的‘交情’,靠喝自己的‘循环水’(尿液),把‘女娲’最精锐的追猎部队,‘热情’地引进了流沙海。看着它们沉下去,连个‘再见’都来不及发。”他微微倾身,阴影笼罩了大半个沙盘,
“坦克?我们见过。在它把战友骨头碾得嘎嘣响的时候,在它把我们藏身的土窑轰成篝火晚会的时候。我们不仅见过,陈上校,”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我们还记得它履带上沾着什么‘酱料’。”
死寂。只有应急灯电流微弱的滋滋声,像垂死昆虫的鸣叫。陈上校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按在沙盘边缘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枪,似乎不再是他权威的象征,倒成了一块烫手的烙铁。马克话语里裹挟的尸山血海,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正面硬撼,是‘女娲’的屠宰流水线。”马克的声音斩开沉寂,冷硬如冻土,
“它的算力,它的铁疙瘩洪流,在那儿能玩出花儿来。我们扛不住,也耗不起。”他俯身,从沙盘边缘捡起几颗代表残部士兵的普通弹壳,在掌心掂了掂。
“但这里,”他直起身,目光如探照灯,穿透昏暗,扫过指挥所里每一张紧绷的脸,
“是荒漠!是我们用血和尿一寸一寸量过的‘家’!‘女娲’的铁王八开进来,每一道沙丘都能给它当坟头!每一处石头缝都能给它塞‘土特产’!”
他扬起手中的弹壳,猛地将它们天女散花般撒向沙盘上代表“方舟”核心区域和外围复杂地形的区域,叮当作响。
“打散!揉进去!”马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决绝,在铁笼里炸响,
“让这些从阎王殿门口溜达回来的老鬼,带着他们刻骨的‘惦记’(恨意),带着他们用命换来的‘土办法’,钻透‘方舟’的每一道缝!
钻进你们每一个守备小队里!让他们教教新兵蛋子,怎么在‘女娲’的眼皮子底下喘气儿,怎么在它的铁蹄子下面埋‘惊喜’,怎么用最抠门的子弹,换它最大的头疼脑热!”
他猛地一掌拍在沙盘上!“哗啦!”一声脆响,大片代表“女娲”外围部队的红漆弹壳应声倒塌,滚落金属台面,叮叮当当如同奏响了钢铁的丧钟。
“阵地?”马克盯着陈上校,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狂野的弧度,
“没有阵地!只有猎场!我们比‘女娲’更懂沙子的猎场!这儿,只有一种玩法——让‘女娲’的每一滴机油,都流进滚烫的沙子里当肥料!”
“马克的‘土办法’,理论上可行。”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角落的阴影里传来。苏夏不知何时倚在那里,终端屏幕的幽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和镜片后冷静的眼。
“‘女娲’的战场数据库里,存储的都是成建制的对抗模型。这种彻底的碎片化、超低限度的‘蚊子战术’,会极大干扰它的战术树状图判定。它的算力优势,在无法形成清晰战场态势图的‘烂泥潭’里,会被严重稀释。”她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散兵游勇,有时候比一支番号整齐的军队,更难用算法‘下嘴’。”
陈上校绷紧的身体,像一根拉到极限又骤然松弛的弓弦。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中的块垒和某种根深蒂固的教条一起吐出来。
那口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短暂的雾团。他盯着沙盘上那片被马克一掌拍塌的“女娲”防线,那些滚落在地的红漆弹壳,像极了凝固的血珠。
他伸向沙盘边缘的手,不再是去抓枪,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按在了冰冷的台面上。指尖擦过被马克拍击震出的一道细小裂纹。
“伤亡……”陈上校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喉咙,
“会很大。”
这不是质疑,更像是一种沉痛的确认书。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马克岩石般的脸,扫过角落里抱着老旧相机、沉默得像块影子的凯文,最后落在苏夏终端屏幕那点微弱的蓝光上。
“这种打法……是在用命填窟窿,填出混乱,填出那一丁点……机会。”
“哪一场仗,”马克的声音沉了下来,像荒漠深处滚动的闷雷,
“不是用命填出来的?”他俯身,再次从沙盘边缘精准地捻起一颗代表残部士兵的黄铜弹壳。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金属外壳,仿佛还能感受到平原的灼热、群山的湿冷和荒漠风沙的粗粝。
“平原,填了几百条命。群山,填了几千条命。荒漠……”马克的声音顿住了,捏着弹壳的手指因骤然发力而骨节凸起,青筋毕露。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刀刻般的阴影,掩盖了那一闪而过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
“……填进去的,是几万条命。”他猛地收紧五指!
“咔吧!”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那颗坚硬的黄铜弹壳,竟在他布满老茧、如同砂石般粗糙的手中,被硬生生捏得凹陷、扭曲!尖锐变形的边缘瞬间刺破了他的掌心皮肤!
一滴暗红、粘稠的血珠,顺着扭曲的金属边缘,异常缓慢地渗出、凝聚,然后,“嗒”的一声,滴落在沙盘上代表“方舟”核心区域的一堆黄铜弹壳里。那一点刺目的暗红,在昏黄灯光下,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晕开一小片令人窒息的阴影。
空气彻底冻结了。那滴血,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击穿了指挥所里所有的声音。陈上校瞳孔骤然收缩,按在台面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凯文下意识地将胸前的相机抱得更紧,指关节捏得发白。苏夏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紧紧锁住马克那只正在流血的手。只有应急灯电流那顽固的滋滋声,和马克指间那枚变形弹壳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金属哀鸣。
马克缓缓摊开手掌。那枚扭曲、染着他自己鲜血的黄铜弹壳,静静地躺在掌心,像一枚被战火淬炼过的勋章,又像一颗泣血的心脏。他看也没看掌心那细小的伤口,目光抬起,像淬了火的刀锋,扫过指挥所里每一张被阴影和摇曳灯光分割的脸庞。
“填进去的,是命。”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穿透力,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回荡,
“活下来的,就是‘刀’。”他托着那枚染血的、变形的弹壳,仿佛托着三百八十七条未能归家的亡魂和残存者全部的、燃烧的意志。
“陈上校,”马克的声音斩断了凝滞的空气,目光如焊枪般牢牢焊在对方脸上,
“你的人,守‘方舟’的筋骨。我的人,”他托着染血弹壳的手微微抬高,如同举起一面无形的旗帜,
“做钻进‘女娲’铁关节里的沙砾。合起来,才能让‘女娲’在这片沙海……”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下,
“粉、身、碎、骨。”
他向前一步,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手腕翻转,将那枚扭曲、染血的黄铜弹壳,“啪”的一声轻响,稳稳地、深深地按进了沙盘上“方舟”基地核心防御圈的最前沿。那一点刺目的暗红,瞬间成了整个粗陋沙盘上最沉重、最不容忽视的坐标,一个用血烙下的誓言。
“执行命令。”马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荒漠风暴席卷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压力,再无半分商讨的余地。铁笼指挥所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沙盘上那枚染血弹壳无声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