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十二年了，乔韵兰的另一把匕首，始终没能送出去。暮霞不是人，当然没有办法怀孕。但她也没有去往地府投胎转世，而是一直留在亲人身边。当年，胡四走后两天，蜀山掌门及各位长老就开关出来。在周定和暮霞的恳求之下，李熙成请丹宗特意为暮霞炼了一炉丹，只要每个月吃一颗药，她就能一直保持人形留在人间。黑白无常那边，也由蜀山派人去谈好，暂时放过暮霞。这也算是蜀山的致歉吧，毕竟陆成峰是从蜀山出来的。暮霞死去的身体埋在宝瓶山，不是孙家的祖坟所在地，而是旁边一个小一些的山头。
快过年了，连下了几天的雪。蜀山道士的修复工作做得太好了，没有身体的暮霞仍然能感觉到寒冷。
看着面前奔跑玩雪的孩子们，暮霞叹了口气。那些孩子，是各个亲戚家的，包括孙彬的儿子。最近两年，各种远近亲戚，都特别喜欢把孩子往暮霞跟前送。自己生不出孩子，又不愿让丈夫纳妾，那就只有过继孩子这一条路了，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她和母亲坐在一个小厅里，一边烤火一边看孩子们在外面花园中玩耍。
“又不是小孩子了，喝个药还叹气。这药虽然苦，但对你的身子有好处。快趁热喝吧。”乔韵兰说。
这药是用来调理身体，有助于怀孕的。暮霞已经喝了两年了。她不忍告诉母亲，她早就死了，喝多少药都没有用，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喝了两年。这十二年来，家庭和睦、夫妻和谐、没有任何坏人妖怪来打扰他们，孙淑娴也没再出现过，完完全全就是暮霞想要的生活，这甜蜜生活里，最大的苦大概就是这碗药了。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少了点东西。年幼时，她和瓜瓜跟着师傅风餐露宿，最盼望的就是一个安稳漂亮的家，一群爱她的家人，还有随时能获取的美食。如今，这些全实现了，她却又想念瓜瓜和师傅，想念那些冒险的日子。
暮霞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完，然后拿起一块蜜饯放在嘴里。突然，她瞪大了眼睛，不是蜜饯难吃，而是她看见了瓜瓜，就在那些追逐嬉戏的孩子中间，依然是记忆中圆圆的脸圆圆的大眼睛。在她一眨眼之后，瓜瓜又消失不见了。是因为太想他，以至于出现幻觉了？
“怎么了？”乔韵兰连忙问，“有刺客？”
“刺客？”这下轮到暮霞诧异了。“难道是爹和伯符哥又得罪人了？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别急。我们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又着急去胡乱揍人。”
“好了好了，娘，那都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到底怎么了嘛？你不说我更要急死了。”
“你父亲的故交，御史程大人，因为得罪了皇上最宠爱的苏美人，上个月被赐死了。”
“这个我知道啊，他们这次上京就是想借进贡的时机，劝谏皇上不要太好色等等等等。但是这和刺客有什么关系？”
乔韵兰犹豫了一下，说：“前天，我收到你父亲的书信，程大人一家，被刺客杀光了。”
“啊？那个狗皇——”
乔韵兰扔出一块蜜饯，正好塞在暮霞嘴里。暮霞醒悟过来，是呀，不近不远处还有一堆丫鬟婆子呢。虽然她们聊天的声音不大，还有孩子们嬉戏的声音掩饰，但丫鬟婆子们偷听的功夫可不能小看了。
暮霞咽下蜜饯，压低了声音说：“皇上表面上只赐死程大人一人，暗地里却派人暗杀他们一家？这也太卑鄙了。”
“目前还不知道那些刺客是谁派的。这一年来，横死的官员和家眷不少。你父亲和我只是小心为上，并不是真的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我去看看爹爹他们。”暮霞的御剑飞行，虽然还不能如光如电，但已经比奔马快许多。去一趟京城，大约半天也就够了。
“不行。你忘了？你爹走之前特意叮嘱，不可去京城寻他，更不可御剑去寻他。”
若是十年前的暮霞，立刻就去了，才不管什么叮嘱。可现在，她只是站起来说：“那我练一会儿剑去，闷死了。”
外面传来咚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撞在了柱子上。暮霞赶紧抓起身旁桌子上的剑，闪身出门。四周并无异样，孩子们依旧在玩耍，花园另一边的丫鬟婆子们也依旧静悄悄站着。再看旁边的柱子，上面多了一个新鲜的小洞，下面的地上则躺着一支飞镖，飞镖上还穿着一张纸条。看这意思是，想要用飞镖传信，结果柱子太硬了？
乔韵兰也拿着一把匕首出来，伸手去捡飞镖。暮霞赶紧抢先捡起来。万一这飞镖上有毒，反正她是鬼魂，不怕。暮霞取下纸条展开，和乔韵兰一起观看。
“今晚戌时，城西乱葬岗见。单独来。有重大消息告知你。”没有落款的纸条上说。
乔韵兰说：“不用搭理他，说不定是什么陷阱。若真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大可直接现身出来告知我们。”
“一个连扔飞镖都不能插进柱子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说不定他是故意如此，令我们轻视他。”
晚上，暮霞和乔韵兰还是去了。当然，单独去是不可能的，萧大明率领二十名亲兵悄悄跟在后面。
她们下马，插了两根火把在泥土地上。这里，是当年齐少华绑架孙淑娴、和纤云交手的地方。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也在想淑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等着。没等多久，就见一个圆滚滚的小小身影从半明半暗的坟头后面露了出来。
“瓜瓜？”暮霞又是惊讶又是开心。“你搞什么啊？为什么要叫我来这里？师傅呢？”她边说边往那边跑。瓜瓜的妖力明显比以前强得多，看来他也在刻苦修炼，不过扔飞镖的功夫还得练练。
“停！你不要过来。”
暮霞停下。“怎么了？”
“我们这样说话就行。保持距离。”
暮霞懵了。
乔韵兰柔声说：“瓜瓜，你是不是担心霞儿又把你关起来？”
瓜瓜连连点头。
暮霞跺脚，却又觉得好笑。“你巴巴地把我们引出来，就是担心这个？”
“没错。我有要紧事，可不能再被你关在侯府里。”
“你个笨蛋，我保证，绝对不会把你关起来。我们回家说话吧，我叫厨娘给你做好吃的。”
瓜瓜犹豫着，一脸苦恼。
乔韵兰说：“之前的事，霞儿已经知道错了，我也有做得不妥贴的地方，我们向你道歉。你是我家的客人，若是霞儿敢再关你，我叫人用板子打她。”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瓜瓜终于笑了一下，却又皱起眉头。“我们先说正事，师傅可能死了。”
“什么？”暮霞无法相信，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杀死齐少华？不可能啊。“什么叫可能死了？你不能确定？”
“师傅叫我在一个地方等他，说，若是三日后他还没去，那就是死了。我在那里等了他九天，他都没有回去。”
“你在哪里等他？他又去了哪里？他怎么会死？”暮霞有一百万个问题想问。
乔韵兰说：“别急，你这样问，瓜瓜都不知道要回答哪一个了。瓜瓜，你从头开始说。这些年，你和齐道长在忙些什么？”
瓜瓜说：“好。我们就在这里说，不回侯府。”
瓜瓜讲述了他们的故事。齐少华为了寻求救治石中焰的方法，到处寻找一个叫元元子的高人。这个人曾经是蜀山道士，绝无仅有的炼丹炼器高手。后来，他自愿废除功力，离开蜀山。因为蜀山的种种规矩妨碍了他对炼丹术的极致追求。瓜瓜和齐少华历经一年多，终于找到了元元子。不知道齐少华和元元子是怎么谈的条件，总之，元元子给出一个药方，让他们去找药材。这些年，他们上山下海到处寻找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一直到三个月前，才算找齐各种药材，交给元元子。
瓜瓜说：“我们本来在一个小城中喝酒吃菜等待万全丹炼成，十二天前，突然得知了一个消息——东海出现巨大水怪。你们可听说过？”
暮霞说：“知道知道，听说那水怪法力高强，轻易就能毁掉一个村庄，害死了很多人。我本来想去试试除妖，他们全都不让我去。然后就听说蜀山已经派了道士过去。”
“当时我们离那里不远，师傅决定去杀死水怪。临走之前，他说若三天后他没有回去找我，就说明他已经死了。要我自己取万全丹回通天崖救焰王。”
“不可能，一只水怪怎么可能杀死师傅？你就没有去水怪作乱的地方查看吗？”
“我必须等在原地，等元元子的结界打开。如果我离开，错过结界打开的时机，那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元元子，取不到救命丹药。前天，我拿到了丹药后，当然是立刻去寻师傅。那个水怪死了，可师傅也不见了。听活下来的人说，当时，几个道士和水怪打了一天一夜。其中一个道士死了。”
“死的肯定不是师傅，师傅绝不会死。”
瓜瓜的眼泪掉下来。“那他为什么一直不回去找我？”
“我们上蜀山，去问问掌门。”
“我去过蜀山，还没开口就被道士们追着打，我根本没有机会见掌门。蜀山的防范比以前严格多了，我的隐身术在蜀山动不动就被破。还好我现在会飞，不然就糟了。我要赶紧送万全丹去妖界才行，可是我根本没办法恳请道士们帮我打开通道，他们根本不给我机会说话。”
“原来，你是自己见不到掌门，才来找我的？哼。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回来找我？那个焰王，为什么师傅肯花那么多功夫帮他找药？”
乔韵兰问：“焰王是谁？”
瓜瓜吞吞吐吐地说：“焰王，是淑娴的亲生父亲。”
暮霞说：“不可能只因为这个，师傅就会那么费心吧？”
瓜瓜戒备地看了暮霞一眼，“他是师傅的老朋友和老对手。你还记不记得师傅给我们讲过的故事，他和一个大妖怪大战了三天三夜。”
“哦，想起来了，那就是焰王啊。你要救师傅的朋友，我当然会帮忙，你为什么担心我会把你关起来？”
乔韵兰笑了一下，说：“放心，暮霞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愤怒的孩子。”
暮霞说：“母亲说的对。我当年太过愤怒无助，用了一些极端不明智的手段。抱歉。”
乔韵兰说：“好了，现在就带瓜瓜上蜀山吧。既然你们都会飞，我就不跟去添乱了。我在家等你们。”
暮霞虽然已经能御剑飞行，但只能自己飞，所以没法带着乔韵兰一起去。乔韵兰和萧大明率领亲兵回侯府。
暮霞起了炫耀的心，嗖的一下飞高，冲出去，数到十之后，回头看看瓜瓜有没有跟上来。结果瓜瓜就跟在她身后，气都不喘，看来，逃命的办法，她还是肯苦练的。他们很快就飞到外山门处落下。外山门两侧飘着两盏灯，照亮一圈黑暗。平常暮霞跟着周定来时，都是直接飞到更高处的客堂。但那是白天，而且是按照约定前往。这样晚上贸然拜访还是谨慎些，免得引起误会。
“厉害啊，瓜瓜，飞行术进步了一大截。不过你扔飞镖的技术太烂了。”
瓜瓜羞愧地说：“我就没学过扔飞镖，只是看师傅那样扔过。”
“那你这些年学了些什么本事？”
瓜瓜还没回答，就听见有人斥道：“你这妖怪好大胆子，居然敢上蜀山捣乱。”两个道士从山门后跳出来，摆好架势。
瓜瓜瞬间隐身。
“常师兄，你们不认识我了？难道我不带美酒来，你们就记不起我？”多年来，在周定聆听掌门教诲时，暮霞和大半外门弟子成了酒肉朋友。
两个道士收起剑。其中一个哈哈大笑说：“孙家妹子？你这个时候来干嘛？难道是侯府有什么事？”
“为什么还带了个妖怪来，你抓的？”另一个问。
“他是我的朋友瓜瓜，以后再跟你们好好聊，现在我们需要快些见到掌门，有急事。瓜瓜，你出来啊。”
瓜瓜现身出来，紧贴在暮霞身边。
常道士给山上发了信号，过了一会儿，告诉他们可以上去了。在一个闪烁的黄色小灯笼带领之下，他们很快就飞到在掌门居住的凝碧峰。没等院子外的弟子通禀，院门就打开了，李熙成传声出来，请两位客人进去。他们走进院子，从掌门住所走出来的是李熙成和齐少华。
“师傅，我就知道你没死。瓜瓜这个笨蛋，师傅怎么可能会死？”暮霞边说边冲过去。
齐少华冷着脸，微微侧了一下，避开她的拥抱。是了，师傅不要我当他徒弟，十年前他就说过。暮霞尴尬地愣在原地。
瓜瓜也跑过来，“师傅，你没事就好。你怎么不回去找我？我还以为……”
“我虽然教了你们一些功夫，但并未将你们正式收入蜀山门下。以后，不要叫我师傅。”齐少华非常严肃。
瓜瓜呆滞了。暮霞也有些吃惊，怎么瓜瓜的待遇和我一样？她好像没有触犯师傅的地方啊。
李熙成说：“齐师兄被水怪所伤，这几天一直在蜀山养伤。你们上蜀山，就是因为担心齐师兄吧？”
暮霞点头称是。
瓜瓜说：“那师傅——齐道长交待我的事，要怎么办？”
“既然我已经交待给你，你按计划去办就是。我和掌门还有事要谈，你们退下吧。”
瓜瓜又呆愣了。暮霞拉了他一下，说：“走吧，我们先回家。”
瓜瓜还想说话。暮霞直接把他拖出院子。“掌门，齐道长，我们先告退。”
她们刚飞到山脚，瓜瓜就降落下来。暮霞只好跟着落下。
“呆瓜，你飞不动了吗？”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出万全丹的事？好不容易见到师傅和掌门，正好请他们开通道让我回去啊。”
“哎呀，你替师傅想一想啊。收女人为徒，收妖怪为徒，还要送药去妖界救治一只大妖怪，这都不知道违背了多少条规矩。私下里做也就罢了，还得砸到掌门的脸上去？”
瓜瓜恍然大悟。“有道理啊。暮霞，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没办法啊。你和师傅在外面的世界冒险，而我只能在人情世故中冒险，再笨，也该学会很多了。”
瓜瓜想了想，“可还是不对呀。师傅之前给我留下了一封信。他说，若他死了，就将信转呈掌门，掌门会送我回妖界。那就说明掌门会帮我们。”
“呆瓜啊，如果师傅献出生命才除去为祸人间的水怪，他的遗愿，掌门肯定要尊重的。但现在师傅还活得好好的，情况自然就不同。我猜，师傅很快就会下山来找我们。”
暮霞的推测很正确。夜半时分，有飞剑从蜀山飞来，看起来像是一道黑烟中冒着几点火星，那是齐少华的飞剑。飞剑在侯府盘旋了一圈，然后落在明镜楼后面。暮霞和瓜瓜在明镜楼点了十几支大蜡烛，一边聊过往一边吃东西。看到飞剑落下连忙跳下楼。
“药在你那里？”齐少华问得很直接，丝毫没有要和他们叙旧的意思。
瓜瓜犹豫着点头。“是的，我拿到了。师傅——齐道长？”
齐少华笑了一下。“在人前你们不要叫我师傅，人后还是能叫的。”
暮霞很开心。“我准备了师傅爱喝的酒——”
“不必了，以后再说。瓜瓜，把药给我。”
“师傅不是让我送药回去吗？难道师傅要自己送？”瓜瓜慢慢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
齐少华拿过药，“这药太过珍贵，先由我保管。后天早上你上蜀山来找我，我会找道宗给你开一条路。到时候，再给你药。”
等待，令瓜瓜心神不安，好像有什么坏事即将发生，所以他吃各种美食都尝不出滋味来。尽管那些美食都是暮霞特意叫人准备的。煎熬着，总算到了约定的时间。这一次，他们只需要飞到客堂前面的广场。不知道齐少华怎么操作的，反正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七个道士在那里等着。在齐少华的示意下，道士们站好位置布阵。很快，一个闪着光的通道在道士们中间打开。瓜瓜和暮霞拥抱，然后向前走去。齐少华将药递给瓜瓜。不知道为什么，瓜瓜突然想把瓷瓶打开检查一下。
“不是——”没等瓜瓜喊完，齐少华就一把将他推进光里。
怎么会这样？这颗药不是原来的万全丹。虽然大小、颜色甚至气味都差不多，但并不完全一样，气味中少了至少一味独特的灵药。是师傅拿错了？刚刚师傅为什么要推我一下，是怕我说出来药不对，或者只是嫌我太磨蹭？
不过瓜瓜也没时间想太多。他从半空中坠落，闭上眼深吸了一口熟悉的空气。睁开眼，他就看见了胡四，还有胡四旁边的黄金屋。没等他隐身，胡四就抓住了他的手。
“你是不是有个东西要给我？”胡四问。
没等瓜瓜回答，胡四就用另一只手从瓜瓜怀里掏出了小瓷瓶。没错，另外一只手。大妖重新长出四肢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那只胳膊和胡四的肤色完全不同。
“你的胳膊哪儿来的？啊，不，关注正事。这药是假的，你抢了也没用。”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傻？”胡四甩手将瓜瓜关进黄金屋。
这里明明是窟窿山的边角处，很少有妖到这里来。为什么胡四特意在这里等我？他怎么知道我要在什么时候来落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