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和石中焰牵着手飞回营地，落地时才放开手，四目相对，全是温暖笑意。绕着白石崖，搭了几圈帐篷。山上已经设了禁制，不能飞行降落。所以他们在山脚的帐篷区落下，再往山上走。刚走到半山腰，一个小妖突然从旁边的山洞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将手里的刀插进背上的刀鞘，差点撞到纤云。
“焰王，王后。”小妖弯了一下腰，就要继续跑。
纤云抓住他，“你急急忙忙要去哪里？出什么事了？”她认出来了，这个小妖是沙蓬的孙儿，名叫松根，才二十岁，只比青岚大两岁。
松根犹豫着说：“没什么事，就——就一个小任务。”
石中焰说：“现在到处都停战了，还能有什么任务？”
“哎呀，奶奶说这是秘密任务。快放开我，不然赶不上了。”松根说完，挣脱纤云，撒腿往山上跑。
纤云和石中焰互看一眼，快步跟上。
山顶的平台上，七匹飞马上已经坐好五个妖，松根正在急匆匆上马。
石中焰问：“花火，沙蓬，你们要去哪里？”
花火下马走过来：“嗯，看来你们和好了。王后，请先张开静音结界。”
纤云布好结界。“花火，怎么回事？”
“我去见过媚娘，她答应我，会趁机偷取黄金钥匙，救公主出来。我们——”
“什么？媚娘怎么可能会答应？”
花火跺了下脚，“没时间解释了，我们要赶快去接应。不能让胡四起疑。”
“好，我也去。”石中焰说。
纤云说：“我们一起去。”
花火说：“不行，尤其焰王万万不能去，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你们的动向。再说，为了不被发现，我特意选的善于隐藏行迹的妖。”
没错，那几个妖里面，只有沙蓬的战斗力能算大妖，但是他们全都擅长隐身侦查之类的妖术。纤云说：“焰哥，花火说得对，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学会过隐藏之术。你还没走到王宫附近，全世界就都知道你过去了。而且这里也需要你坐阵，安定军心。你留下，我去。”
石中焰还要说话，纤云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小声说：“这一次，听我的。”
纤云爬上空的那匹飞马。对沙蓬说：“松根年纪太小，留下吧，太危险。”在石中焰和纤云发起的两场战争中，沙蓬已经失去了丈夫、一个女儿、四个儿子和儿媳。整个家族只剩下沙蓬和一个孙女一个孙子，现在这两个孩子都在队伍中。
“我一定要去。姐姐只比我大九岁，她可以去，我为什么不行？”松根急忙一边说一边飞上天空。其他人跟上。
一头白发的沙蓬飞在纤云旁边。“让他去吧。他潜行的时候，我都不一定能发现他。”
“你就只有这两个亲人了。我们亏欠你太多。”
“你在胡说什么？我们参战，是因为我们想参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小东西说话好听。赶走侵略者是正确的事，打倒胡四，也是正确的事。如此而已。”
纤云只觉得眼眶鼻子一酸。原本，沙蓬已经渡过三次雷劫，很快就能飞升如意天。他们的家族隐居在莹光洞，不与外界打交道。是纤云和石中焰去恳请他们一家出手相助，他们才离开隐居地。“我还以为，经历过上一次……你不会带着仅存的两个孩子来，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他们死在战场上吗？死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苟且偷生，白活一辈子。这不是当年你们两个小娃娃教训我的吗？哈哈哈。”
“那时候我们年幼无知，还不懂得真正的痛苦。”
“你们没有说错，这一生，不止在于长度，也在于深度和宽度。我家的每一个妖，都死得英勇。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在如意天相会。”
在妖界，一直有个传说，除了慢慢修炼，积攒修为、肉身飞升之外，去如意天还有一个途径——那些英勇无畏战死的妖，在他死的一刹那，他的气概会凝结成灵魂，这个灵魂能飞到如意天获得永生。但是那些到了如意天的妖，从来没有回来过，所以传说只是传说。
“你相信妖能获得灵魂？”
“当然，确定无疑。他们一定在如意天上等我。”
纤云没再说话，内心深处有个死结突然被触动了。
飞马贴着树冠飞入禁林，所有妖都停止说话，趴伏在飞马背上。一直飞到靠近皇宫的位置，都没被发现。他们散开在周围的几棵树上，各自隐藏气息。花火的妖力本来就几近于无，没有隐藏的必要。但是一匹飞马一直停留在这里很可疑，所以花火和纤云落在最大那一棵香樟树上，纤云帮她隐藏那匹飞马。
长时间的默默等待，很无聊，但那两个孩子全都一动不动，不愧是沙蓬家的孩子。媚娘真的能救出淑娴吗？或者这只是媚娘的诡计？就在纤云的焦虑快要漫溢出来的时候，有个身影走过来。那个妖又高又壮，不像是媚娘，也不可能是淑娴。陷阱？
“花火，花火。”狼拂晓直奔这棵香樟树，小声叫。
纤云示意其他人继续隐藏，只和花火现身下去。
花火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狼拂晓说：“我没时间陪你们演戏。媚娘已经被大王变成了僵尸，无论你们在谋划什么，现在都没用了。她托我带话，她不会泄露你们之间的约定。”
花火问：“媚娘既然被胡四抓住了，又怎么能托你带话？”
“在黑水的刑讯之下，媚娘还能保存住秘密？”纤云无法相信。
“黑水欠了媚娘的情，巨大的一个，我也欠媚娘。行了，我不是来和你们聊天的。”话音未落，狼拂晓回身就走。
“等等。你是胡四手下最得力的大将之一，不是应该完全忠诚于他吗？”
狼拂晓回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我只忠诚于我自己。苍狼家族期待后天的王之对决。”
纤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的白石崖，只是沉默地跟着花火行动。她不敢去看石中焰热切的眼睛，只轻轻地摇了摇头。她走进他们暂居的山洞，一头倒在床上，脸贴着石头墙壁。石头的冰凉渗透到脑袋里，稍稍缓解了疼痛。她摸着手腕上的三色花手镯，那上面的黑色线，是女儿的胎发。石中焰跟在她后面进来，躺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他的气味拥抱着她，令她感觉安心，一直如此，就好像他们没有分开那么多年。他们就这样安静地躺了一阵。
石中焰说：“我们差不多该传信给胡四了。”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的我，以前的我们？”
“以前？”
“嗯，我们到处游说其他妖，联合起来，赶走侵略者。那时候的我，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当然记得，欢笑的你、战斗的你、教训大妖的你，好像一团火焰，闪闪发光。”
“但后来我不再发光了。自从当了母亲，我就变得懦弱胆小，像那些软弱的人类一样。我变得不像我自己了。”
石中焰没有说话，只是抱紧纤云。
过了许久，纤云说：“战吧。”
“什么？”
“王之对决，你一定要打败胡四。”
“啊？那青岚——”
“我们终究会在如意天相见。”纤云希望自己能坚决、冷静地说出这句话，但声音却还是发抖。“青岚通过媚娘，传了一条口信给我们——生死有命，不必为我牵绊。”
“好孩子。”
“还有沙蓬。沙蓬令我回想起来，曾经的我是什么样的。如果二十年前的我看见现在懦弱的我，一定会非常失望。我想要青岚活着，但我不能教给她，如何抛弃其他妖，只顾自己活着。”
“没错，这就是我一直想说的。啊，我指的是后半句，不是说你懦弱。不管什么时候，你都——”
纤云伸手轻轻按着石中焰的嘴唇。“够了。不管后天发生任何意外情况，你都要记住——我们终究会在如意天相见。”
“我一定能打败胡四，不会有意外。”
“你身上有没有什么毒药？”淑娴联结媚娘。
“你想做什么？”
“我想选择我的死法，我不想变成——”淑娴已经看到了，纤云和石中焰严词拒绝了胡四。对于胡四来说，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有价值的筹码。胡四的下一步，大概是泄愤，将她变成僵尸。
“不想变成我这样？”
“没错，我情愿死，也不要变成僵尸。”
“你错了。我们妖是没有灵魂的，没有来世，没有轮回。死意味着一切的终结，只要不死，就还有各种可能。”
“你——”淑娴想教给她，世上有很多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比如忠孝节义。但现在没时间了。淑娴有种预感，有很坏的事马上就要发生。“你有没有毒药在身上？吃了必死那种。或者小怜会不会带？”
没等媚娘回话，胡四进来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光，像野兽。
媚娘快速说：“你听我的，不要反抗，要顺从，活下来……”
后面的话淑娴没有听清，因为胡四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太近了。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狂怒、坚决，还有危险。胡四用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推着她后退。淑娴拼命想要挣脱那只手，想要重新呼吸，但是她做不到。等胡四终于收手，她已经被压倒在床上。衣裙被撕开。淑娴试图蜷缩起来，拼命挣扎抵抗，拼命喊：“不！不！爹，娘，救我！”
没有人来救她。能听到她喊救命的只有胡四和外间那两个不能动的僵尸。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一辈子那么久，胡四终于起身离开了。
“他走了。喂喂，你还活着吗？”这是媚娘。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淑娴完全陷入呆愣麻木的状态，甚至忘记切断和媚娘的连接。现在回想起来，媚娘好像一直在对她说话，但是淑娴不记得她说了什么。
淑娴勉强翻了个身坐起来，麻木与疼痛在不同的部位上演。她找到了已经断成两半的腰带，控制着颤抖的手打了个结，然后将腰带绕过床架上的黄金横梁，再打一个结。她本来不太想选用上吊这种方式，在刘嬷嬷的故事中，吊死鬼的形象实在太丑太可怕。但是，她好像也没有多少选择了。淑娴将头伸进绳圈，闭眼，放松全身，放下一切。然后，她重重地摔倒在床上。刚刚打的结不够结实？不，不是，腰带依然是一个完整的圆环，还套在她脖子上。头上的横梁，也是完整的横梁。怎么回事？淑娴又来一次。这一次，掉下来后，她赶紧往上看。那根黄金作的横梁，从中间断开了。就在她看着的时候，断开的横梁又合为一体。她站起来，伸手摸了摸，那根横梁冰冷、光滑，连一丝裂缝都没有。
媚娘又喊：“小丫头，你在做什么？你倒是说句话啊。”
淑娴回到黑暗洞穴。“在这黄金笼子里，要怎么才能死？”
“要是能轻易死去，百灵又怎么会被囚禁三十年？据说，这黄金屋是有生命的，它会阻止它的囚犯自杀。你是不是已经试过了？”
“你不是说，那是一个爱情故事吗？”
“那是一个爱情故事啊，至少刚开始的时候是。”媚娘停了一下，又说：“不论他对你做了什么，你都不要寻死。不，正是因为他对你做了可怕的事，你才更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复仇。你娘一定希望你活着。”
淑娴的心痛了一下。“若是我娘知道……她一定恨不得我早点死。”
“你说的是哪一个娘？我们是妖，不要老想着人类那些唧唧歪歪的破东西。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呸。”
哪一个娘？淑娴自己也分不清。但是这有什么不同？我活在世上就是侮辱爹娘。
媚娘又说：“你要是非死不可，也等等，等你救了我之后再死。”
“我能救你？”
“你能和变成僵尸的我说话，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只怕你能把我变回去也说不定。”
“不，我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你，我什么用都没有。”淑娴断开连接，在疲惫和绝望中沉沉睡去。
黄金屋摇摇晃晃很长时间，淑娴躺着不动，已经不想去看窗外路过的风景。黄金屋停下，一阵阵热量和某种噪音从窗户传进来。外面，好像有一根线在牵引着她。淑娴慢慢起身，勉强聚起一些力气，走到卧室的窗边。一大块石头挡着窗户，什么都看不见。“怎么还不来？”似乎有妖怪这样说。
淑娴又转到外间的窗户。天上乌云密布，地上是一大片石头丛林，由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青黑色石头构成，高的石头看上去快要顶住乌云，而矮的不过有凳子那么高，不时有一股火焰从石头缝里喷出。围绕石头丛林的，是一圈光秃秃的石头山，上面已经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妖，他们在不停地说话，几千个说话声混合在一起，变成了听不清楚的奇怪噪音。淑娴想了一下，啊，这大概就是王之对决吧。然后她看到了，那一直牵引着她的线。纤云和一个高大的男子朝她走过来，没错，他就是父亲，虽然淑娴还没有亲眼见过。淑娴赶紧躲到墙后，对了，他们应该看不到我，淑娴又探过头，从雕花窗的缝隙里热切地看着他们。胡四的侍卫上前拦住他们。
纤云说：“让开，我要看看我女儿。”
一名侍卫回头看过来。
“让他们过来。我相信，他们不会在决斗之前，做什么蠢事。”胡四不紧不慢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他大概是在黄金屋顶上。
他们过来了。淑娴急忙躲到里间，她不能见他们，脸上脖子上的伤，绝不能让他们看到。
“青岚，青岚。”纤云柔声呼唤。
淑娴想答应，却又不敢。
“你对她做了什么？”纤云大声质问胡四。
胡四懒懒地说：“你认为，我会做什么？会不会是，她根本不想见你们。想想也对，你们抛弃她一次，又一次，她还想见你们吗？”
淑娴走到窗边，小心地藏到墙后面，犹豫着叫了一声：“娘？”
窗棂中最大的空隙，只够放进一只纤细的手。纤云的手伸了进来，“青岚。”
淑娴握住她的手，又叫了一声：“娘。”这次不再犹豫。
“爹娘没有抛弃你，我——”
“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
“抱歉，孩子，我必须要赢得对决，我——”石中焰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胡四必须死。父亲，请一定要赢。”淑娴将声音压得更低，说：“娘，你有没有什么毒药？我不怕死，但我想选择我的死法。”
“不，你不能寻死。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一定要活下去。你答应我。”纤云大声说。
一个纸质的小东西从纤云的掌心滑到淑娴的手里。这一定是毒药，母亲那样说，大概是防止胡四将毒药搜走。淑娴放心了，不用再害怕胡四会对她做什么。也许，她也会和爹娘在如意天相会。
“娘，什么是如意天？”
“那就像是人类的仙界。妖通过修炼，能飞升如意天，得到永生，再也不用担心雷劫。我们总有一天会在如意天相见，但不是今天。”
“我——”一阵鼓声打断了淑娴的话。那鼓声好像就在旁边，金屋清晰地回应着鼓声的震动。
等鼓声停歇，纤云说：“我们该去准备了。今天，娘不会让你死。”
石中焰说：“青岚，将手伸给我。”
是了，父亲的手伸不进来，不知道他想给我什么东西？淑娴将手从缝隙伸出去。石中焰却只是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石中焰和纤云一起走向石林的对面。淑娴打开手中的纸包，没有毒药。那是一张写了字的纸条。上面写着：等着，娘很快就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