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宿舍舱门外的走廊重归寂静,只有舰体深处能量管道低沉的嗡鸣,如同泰拉大地永不愈合的创口在黑暗中呻吟。门内,博士靠在冰冷的合金门板上,嘴角那抹因“红石召唤”构想而扬起的、带着恶作剧般快意的弧度,终究被沉重的疲惫压了下去。左臂暗金符号的搏动如同催眠的鼓点,混合着神经迟滞抑制剂残留的苦涩,终于将他拖入了短暂的、不安的睡眠。
几层厚重的合金隔板与能量屏障之外,属于凯尔希的医疗部专属休息室。
这里比博士的宿舍更冷,更空。没有堆积如山的战报,没有模拟舷窗的光影流,只有四壁纯粹的、能吸收一切杂音的消音合金。一张简单的床,一张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合金桌,桌上整齐摆放着几份等待签批的最高密级生理监测报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冰冷气味,浓得几乎能冻结思绪。
凯尔希没有睡。
她甚至没有坐下。墨绿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房间阴影的一部分,站在冰冷的合金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光滑的桌面。墨绿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墨绿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应急光源下,如同深潭,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沉不见底的冰冷与…罕见的迷茫。
白天Zoot主机阵列室里的一幕幕,如同冰冷的刻刀,在她数千年的记忆壁垒上反复刮擦。
pRtS 2.0描绘的“大泰拉网络”蓝图,璀璨得如同星河倾泻,覆盖泰拉与“深蓝之巢”,连接资源与信息,构筑统一的防御与未来。那是文明在群星猎食者阴影下,唯一能看到的、散发着微光的生存之路。她承认其必要性,甚至…在冰冷理性的深处,认可其宏伟。
然而,博士那番“破冰的凿子在战场上”的宣言,那用先行者的力量与生存优势去倒逼其他势力低头的策略,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刺破了她试图维持的理性外衣,露出了内里那早已被岁月和背叛侵蚀得千疮百孔的…不信任。
说服?靠力量和实绩?
呵。
凯尔希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冰冷到近乎自嘲的弧度。
数千年的生命,她见过太多。维多利亚蒸汽骑士团在议会厅里高谈阔论骑士精神,转身便将感染者的聚居地推平,用他们的骸骨为移动城邦铺设轨道;乌萨斯的内卫在皇帝面前宣誓效忠,手中的链锯下一秒就能撕碎妇孺的躯体;炎国的真龙端坐云端,视苍生为棋盘上的棋子,古老秘术只为维系那不容置疑的皇权;卡西米尔的骑士竞技场光鲜亮丽,背后是商业联合会用感染者角斗士的鲜血浇灌出的金币之花;莱塔尼亚的高塔术士沉迷于力量与知识的孤高,对塔外平民的苦难视若无睹;谢拉格的雪山圣祠隔绝尘世,守护的不过是冰封的教条;萨尔贡的王酋们在黄沙中彼此征伐,只为争夺一口即将枯竭的水井……
信任?共享?将命脉交托于一个统一的网络核心?
在生存的绝对压力真正碾碎他们引以为傲的“独立性”和“安全感”之前,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博士的策略是现实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可行的。用妮姬主世界渗透的战果震撼他们,用“深蓝之巢”的资源转化利诱他们,用“大泰拉网络”核心节点展现的效率碾压他们…当冰冷的现实告诉他们,不加入,就会被即将到来的风暴撕碎,或者被先行者远远抛下时,壁垒才会松动。
但凯尔希深知其中的代价。
这过程,必然伴随着猜忌、阻挠、阳奉阴违,甚至…背叛。博士的策略,本质是在泰拉这具本就伤痕累累的躯体上,再制造新的裂痕和冲突,用血与火去强行弥合更大的裂痕。这其中的牺牲者,会是谁?是那些被当作筹码展示的“先行者”?还是那些在权力博弈中被碾碎的、更弱小的声音?
她疲惫地闭上眼。墨绿色的长发垂落,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份残缺的医疗档案碎片。
【…记忆核心关键区域遭到…[数据删除]…层级的信息污染及逻辑覆写…】
【…污染源特征码部分匹配:…[数据高度损毁]…与NmL-01-beta世界(舒恩支线)高关联性…】
【…警告:此污染具备…[数据删除]…潜伏性及跨意识感染风险…】
【…残留信息碎片关键词…‘哀嚎尖碑’…‘精神嫁接’…‘特蕾西娅’…‘指令覆写’…】
特蕾西娅…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锈锁,带来一阵剧烈的、带着铁锈味的抽痛。
她记得那双琥珀色的、总是盛满对这片大地无尽悲悯与温柔的眼眸。记得她试图弥合萨卡兹与诸国的伤痕,记得她轻声哼唱的、安抚着源石病患的古老歌谣。记得巴别塔的理想,如同黑夜中微弱却执拗的烛火。
然后,是那场背叛。血与火。冰冷的实验室。支离破碎的报告。博士…和那个关闭的防御系统。
她一直认定,是博士的背叛导致了特蕾西娅的陨落。这份冰冷的认知支撑着她数千年的孤寂与守护,是她对博士所有不信任的根源。
可这份残缺的档案…这份指向舒恩世界、指向“指令覆写”、指向特蕾西娅名字的档案…
“指令覆写”…
如果…如果当年博士关闭防御系统,并非出于背叛,而是…被某种来自崩塌世界的、指向特蕾西娅的“指令”所覆写操控?
如果她凯尔希,这个自认为是真相守护者、是特蕾西娅遗志继承者的“冗余体”,其记忆深处那份对博士刻骨的怀疑与敌意,其核心逻辑本身…也早被同源的“污染”所扭曲、所“覆写”?
这个念头如同最阴毒的冰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冰冷与恐惧。她猛地睁开眼,墨绿色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要看清自己灵魂深处是否也盘踞着那名为“哀嚎尖碑”的阴影!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手指修长、稳定,曾握过手术刀救死扶伤,也曾握过矛枪洞穿敌酋。这双手,这具躯体,这份记忆…究竟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被植入的指令?
普瑞赛斯那异常的目光,那一次次对博士左臂符号的“搜寻”…她是否在寻找证据?寻找那污染存在的痕迹?还是说…她本身就是这污染源的一部分?
无解。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漩涡。而她,这个活了数千年的守护者,此刻竟像一个迷失在记忆迷宫中的孩童,连自己脚下的路是否真实都无从分辨。
联合诸国?建立网络?
在她连自身存在的“真实性”都开始怀疑的时刻,这宏大的命题显得如此荒诞而遥远。
疲惫如同实质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她强行支撑的精神堤坝。数千年的岁月重量,加上这短短数日里接连不断的精神冲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缓缓走到床边,没有脱去那身仿佛长在身上的墨绿色制服,只是和衣躺下。
冰冷的床铺,坚硬的合金板。这触感如此熟悉,如同她守护了无数个日夜的罗德岛舰体本身。她侧过身,蜷缩起来,墨绿色的长发如同海藻般铺散在枕上,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
黑暗中,意识渐渐模糊。那些冰冷的权谋算计、宏伟的网络蓝图、扭曲的档案碎片、普瑞赛斯审视的目光、特蕾西娅温柔的笑靥…如同破碎的镜片,在意识的深潭中旋转、沉浮,最终搅成一团混沌的、褪色的蓝。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卡兹戴尔的某个黄昏。荒原的风带着铁锈和源石粉尘的味道。一个模糊的、穿着朴素长裙的身影站在风里,手中似乎拿着一朵小小的、在风中摇曳的蓝色野花。那身影转过头来,似乎是特蕾西娅,又似乎…只是一个褪色的幻影。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风太大了,把所有的声音都吹散了,只留下那抹模糊的、忧伤的蓝色。
凯尔希的意识,终于在这褪色的、无声的蓝中,沉入了冰冷而短暂的睡眠。无解的结依旧缠绕在心头,现实的坚冰与记忆的迷雾依然厚重。只有舰体深处那永恒不变的嗡鸣,如同挽歌,在寂静的医疗部休息室内,低低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