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敲门,不疾不徐,却似三根冰冷的合金楔子,狠狠钉入了病房里凝滞如铅的空气。
林小山胸口下的“明晚”标记隐隐作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骤然缩紧,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胸骨下未愈的伤口。肺部积压的钝痛几乎要突破镇静止血的防线。他强行压下喉咙深处涌起的腥甜,完好的左手攥紧了被单下冰冷的冷汗。门外那沉稳如磐石的等待气息,与油灯会杀手阴戾的杀意截然不同,却带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那是一种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沉默威压。
门外两名便衣警官的气息绷紧到了极致。能听见极轻微的、枪套皮革摩擦腰带的“咯啦”声。他们没有立刻开门,沉默便是最严厉的无声盘问——在这种极端警戒下,任何未经通报的靠近,都是威胁。
一片死寂的凝滞。
然后,一个温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穿透了门板,清晰地送入门内:
“林小山先生?方便打扰片刻吗?”
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仿佛真的是前来探望病体的友人。但这谦和的语调背后,是纹丝不动的脚步声。是刻意的停顿。是完全掌握着节奏的控制感。
林小山的心脏像是被冰冷的钢丝勒了一下。张建民安排在这里的值守警察绝不会允许任何非医护人员,尤其是未被“一号”指令豁免名单覆盖的人靠近!而这个人,不仅靠近了,甚至能隔着门板准确地定位自己!这只能说明一点:他绕过了张建民设置的所有障碍,拥有某种更……畅通无阻的“通行证”。那张来自更高处的无形通行证。
门口的便衣似乎听到了耳机里的某种指示,几秒钟极其压抑的沉默后,那沉重的防盗栓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门,被缓缓向内推开。
光线涌入。但闯入林小山视野的,首先不是光,而是门口那道身影投射下的长长阴影。那影子沉默而坚定地笼罩住病床一角,如同某种宣告。
下一秒,身影步入病房。
来人看上去四十出头,保养得宜,面容清矍,戴着一副窄边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明亮而锐利,像是能穿透表象直抵本质的手术刀光,但此刻却被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所软化。一身剪裁精良、用料顶级的深灰色薄羊绒休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手腕上价值不菲的古典款机械表闪烁着沉稳的光泽,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从容不迫、近乎刻板的精英气质。没有任何多余的佩饰,除了左手无名指上一枚样式古朴、却异常厚重的铂金素圈戒指。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凌乱的病房——地上的碎玻璃早已清理干净,但空气中消毒水和淡淡的血腥气依旧萦绕。视线在林小山胸口处微微隆起的绷带和染血的氧气面罩上稍作停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随即精准地落回到林小山的脸上。
林小山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泛青,眼窝深陷,眼神因为重伤和高烧显得有些涣散,嘴唇干裂,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被暴力拆解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破碎感。而对方站在病房中央,干净整洁,气场沉稳强大,如同坚固的磐石俯瞰着风中凌乱的蒲草。两相对照,病房狭小的空间内,骤然被割裂出两种天差地别的世界。
空气沉重得如同注满了水银。
那人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微微颔首:“冒昧打扰,林先生身体要紧。鄙人杨振邦。”声音依旧温和清晰,带着某种特殊的共鸣腔,即便在病房沉闷的空气里也字字分明。“或许林先生听说过鄙人的名字,也或许没有。这不重要。” 他向前踱了一步,步履沉稳,距离病床恰到好处地停在既不过分接近显得压迫、又能确保话语清晰送达的位置。两名便衣警官一左一右紧贴在门框内侧,眼神锐利如鹰,死死锁定杨振邦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肌肉绷紧,手指靠近腰侧枪柄,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重要的是,”杨振邦仿佛完全无视身后那两道能刺穿血肉的凌厉目光,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林小山,那份温和背后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凿。“林先生这段时间的遭遇,杨某深感遗憾。世事无常,厄运总不期而至。”他微微摇头,语气真诚得令人动容,“令妹下落不明,又屡遭飞来横祸,这滋味,不好受。”
林小山的瞳孔猛地一缩!吴大华……小妹失踪案!油灯会灭门案的核心!这原本是只有警方最高层和最隐秘调查组掌握的绝密核心!这个人……杨振邦……他竟如此云淡风轻地将这些禁忌词语,点在了自己面前!
心脏狂跳,牵动伤口剧痛。肺部一阵痉挛,他忍不住弓起身体,剧烈地呛咳起来,血沫又染红了氧气面罩的内壁。
杨振邦静静看着林小山的痛苦反应,温和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耐或同情,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观察某种无法避免的生理现象。直到林小山的呛咳稍歇,他才继续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痛苦需要抚平,伤痕需要修复。这不仅是林先生的愿望,也是滨江这座城市想要前进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有时候,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反而是最大的仁慈。”
杨振邦微微前倾身体,镜片后的锐芒在温文尔雅的面具下隐隐闪动:“林先生,您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滨江制药三厂的未来,就在您的态度之间摇摆。”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稳,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林小山耳中,也传入门口两名便衣的耳中。“一个稳妥、和谐、各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需要您的智慧配合。为了尽快找回令妹,为了滨江制药的稳定,也为了您……身体的恢复。让专业的机构去处理专业的问题,让事情尽快回到它该走的轨道上。”
林小山死死咬住下唇内侧,铁锈味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好一个“稳妥解决方案”!好一个“各方都能接受”!这就是那只巨手透过这个西装革履的代言人递出的谈判条件?用“专业处理”粉饰油灯会“清理障碍”的本质?用“找回小妹”作为渺茫的交易砝码?更狠的潜台词是——只要林小山“明智”地选择沉默,接受这种安排,他身上的“明晚”烙印,或许就有“另一种可能”。
“泽邦资本对滨药三的收购重组,是推动滨江医药升级的关键一步。”杨振邦的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面向未来的使命感,“整合资源,提升能级,淘汰落后,一切都是为了这片土地的发展,为了造福更多像林先生这样的人。在此艰难时刻,如果林先生能……理解并支持这种大局为重的前行方向……”他微微前倾的姿态带着压迫,语速极其平缓,吐出的字眼清晰如冰珠坠地,“泽邦资本将致力于建立一个面向……特殊困难群体的专项补偿基金。作为……先行获得救治和帮扶的榜样,您将是这个善意循环的重要起点。”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小山苍白扭曲的脸上,精准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苦和嘲弄,“听说令堂的心脏病需要去省城的大医院手术?费用和渠道,对我们来说,是小事。”
母亲!他们连自己瘫痪在家、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母亲都摸得一清二楚!连母亲那点可怜的病痛都成了谈判桌上精准投放的筹码!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愤怒瞬间冲垮了药物构筑的堤坝!林小山的肺部如同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剧痛夹杂着无法抑制的狂怒灼烧着他的气管!他猛地昂起头,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颈项青筋暴起,想怒吼出声,想用尽力气将这个伪善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代言人的面具撕碎!
“呃……咯……”
一声沉闷的、仿佛撕裂破布的呛咳声冲出了他的喉咙!更大一团暗红色的血沫喷溅在氧气面罩的内壁上!视野瞬间被剧烈的咳嗽引发的黑暗所吞噬!剧痛淹没了所有的愤怒和思维!身体如同破麻袋一般剧烈抽搐、瘫软下去!
护士急忙上前处理,门口两名便衣警官也几乎本能地向前一步,随时准备介入!
杨振邦依旧稳稳地站在原地,姿态没有丝毫改变,表情也依旧是那份温和中带着一丝“惋惜”的从容。他看着林小山在剧痛和呛咳中扭曲挣扎,嘴角甚至那抹淡然的弧度都未改变,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冷的、如同计算器清零般的漠然。
“看来林先生需要绝对的静养,情绪不宜激动。”他对着手忙脚乱的护士微微颔首示意,语气温和依旧,随即转向门口如同绷紧弓弦的警察,声音平缓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请转告张队长,鉴于林小山先生的状况极不稳定,在取得有效康复前,除了必要的医疗人员,任何未经‘权威机构’统一调度的人员接触,特别是某些行事激进、只顾轰动效应、不顾后果的人,都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严重后果。请务必理解,这是出于对林先生生命负责的态度。我们都不希望滨江失去一位如此重要……又需要保护的证人。”
这话语表面上是对警察和张建民的提醒,内容围绕着林小山的“健康”,但核心只有一个——明确划出禁区:别让李锐那疯子靠近他!所谓的“后果”,指的绝不是林小山可能咳死,而是林小山这张牌,在极端刺激下,可能会吐出某些无法挽回、谁也无法掌控的信息碎片!
杨振邦说完,再次对着病床上因剧痛而眼神涣散、意识模糊的林小山点了点头,姿态无可挑剔。仿佛他真的是一个匆匆前来表达善意却不得不遗憾告别的探望者。他从容转身,步履依旧沉稳平静,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就在即将跨出病房门的刹那,他脚步微微一顿,像是无意间想起了什么,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清晰地送回病房:
“哦,对了。关于那批备受争议的制剂样本……”他侧过头,目光似乎随意地瞥过床头柜上放置的几瓶替换用的输液液体包装袋,声音如同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科学事实,“滨药三厂新引进的生产线,经过严格调校后,产品稳定性和安全性已经达到国际领先水平。我们非常有信心,未来所有从该厂出品的葡萄糖注射液……品质都将稳定如一。”
语气平静得没有任何起伏。没有提到那瓶致命的毒剂,没有提到“陈国栋”和“周丽华”,甚至没有提及“质检漏洞”,只是轻描淡写地强调“新引进生产线”、“严格调校”、“品质稳定”。这既是宣示,也是最后的警告和确认。宣告了泽邦资本对滨药三厂关键资产“处理完毕”后的掌控权!暗示了那条该死的七号无菌线已经被彻底“合规化”!警告林小山——你手里可能唯一能引爆的炸弹关键,已经被无声无息地抹平!那封匿名邮件指向的“污点”,失去了最致命的实证支撑!
“品质稳定如一……”
这六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贯穿了林小山最后一点挣扎的意识!
炸弹……被拆除了?
李锐拿到的证据……还能炸响吗?
他眼前的黑暗骤然吞噬了一切,身体彻底失去了力气。只有肺里残余的血沫在氧气面罩下,发出沉闷微弱的“咕噜”声,像一声绝望的叹息。
病房门在杨振邦身后无声地关闭。
留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病床上那具在绝望深渊边缘挣扎抽搐、如同风残烛火般的身躯。门口两名便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凝重和无奈。窗外,原本铅灰的云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道苍白的、毫无温度的阳光,冷冷地打在冰冷的地面上。
在彻底陷入昏迷前的混沌意识里,林小山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遥远的、带着电子杂音的、模糊不清的……警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