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说王老六家的事,是在村口老槐树下的茶摊。那年夏天格外闷热,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井水的潮气。茶摊老板老周头摇着蒲扇,往搪瓷缸里续着凉茶,跟几个纳凉的汉子闲聊,话题不知怎么就拐到了村东头那片荒地上。
“王老六家的小子,叫什么来着?王磊?对,就是那大学生,废了。”老周头呷了口茶,声音压得低了些,“不是生病,是中了邪。”
周围的人立刻来了精神,凑近了些。老周头卖了个关子,指了指东边那片被荒草吞没的洼地:“就他家老宅那边,早年不是淹死过一个女人吗?说是民国时候,一个外地来的戏子,跟村里的男人相好,被发现后投了井。打那以后,那片地就邪乎,晚上路过能听见唱戏声。王老六前两年非要把老宅翻新,说要给儿子结婚用,结果……”
我那时刚回村不久,对村里的旧事不太清楚,只知道王老六家确实有个在城里上班的儿子,叫王磊,过年时见过一次,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戴眼镜,说话文绉绉的。怎么就突然“废了”?
老周头叹了口气,开始细说。这事得从王磊搬回老宅住说起。王老六夫妇觉得老宅翻新了,敞亮,让在城里租房的儿子回来住,省点钱。王磊起初不愿意,说老宅偏僻,但拧不过父母,加上工作也不忙,就搬回去了。
一开始没什么异常。王磊每天按时上下班,偶尔周末还在村里溜溜弯。可过了大概一个月,村里人就发现他不对劲了。脸色越来越差,眼窝深陷,像被人抽走了魂儿。见了人也不打招呼,眼神飘忽,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对着墙根发呆。
“我亲眼见着他有回在井台边站了半个多小时,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水面,问他干啥呢,他说‘看水里有没有人’。”旁边一个扛锄头的汉子插了句,“当时我就觉得瘆得慌。”
真正的麻烦,是从王磊开始失眠说起的。
据王老六后来跟人念叨,儿子刚搬回去时睡得挺香,还说老宅安静。可没过多久,就开始说夜里睡不踏实,总觉得屋里有动静。“他说晚上关灯后,总感觉床边站着个人,模模糊糊的,想开灯又动不了。”老周头模仿着王老六哭丧的脸,“一开始以为是累的,或者认床,没当回事。”
但事情很快恶化了。王磊开始做噩梦。
起初的梦很模糊,像是在一片雾气里走,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跟着,回头又看不见。渐渐地,梦里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他说梦见自己回到了老宅的天井,夜里,月光惨白,照在青石板上。然后,他看见院子角落的阴影里,有个影子在动。
“那影子不是人,”老周头压低声音,蒲扇摇得更快了,“王磊说,那东西像团烟,半透明的,轮廓有点像人,飘在地上,没有脚。它就那么看着他,没有脸,就是一片模糊的暗影,但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在‘看’他,冷冰冰的,像掉进了冰窖。”
周围的人听得脖子发凉,有人往嘴里猛灌凉茶。我也觉得后背有点发毛,下意识地往人堆里靠了靠。
这还只是开始。那“影子”开始在王磊的梦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它不再只是远远地看着,而是开始“靠近”。王磊说,他能感觉到那东西身上的寒气,即使在梦里,也冻得他骨头疼。它会飘到床边,飘到他的头顶,然后……钻进他的身体里。
“他说就像一股冰水从头顶灌下去,浑身都僵住了,想喊喊不出来,想动不能动。”老周头的声音带着颤音,“更邪门的是,白天他就开始不对劲了。没精神,吃不下饭,跟丢了魂似的。去医院检查,啥毛病都没有,就是神经衰弱,开了点安眠药。”
安眠药?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东西能对付那“影子”吗?
显然不能。王磊吃了药,夜里照样做噩梦,甚至更厉害了。他开始描述那“影子”的细节:不是完全透明,而是像蒙上了一层灰雾,隐约能看到人形,没有五官,只有两个黑洞洞的地方,像是眼睛。它行动没有声音,就那么无声地飘来飘去,在暗处看着他,像个耐心的猎手。
“最吓人的不是看得见的时候,是你知道它在,却看不见的时候。”老周头说,“王磊跟他爹妈说,有时候他白天在家,明明屋里没人,却觉得角落里有东西,一转头,啥都没有,但那股冷飕飕的感觉一直都在。他说那东西白天也在,就躲在暗处看着他,看着他吃饭,看着他睡觉,看着他干活。”
这种无形的监视,比梦里的噩梦更磨人。王磊的精神迅速垮掉了。他不再去上班,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拉上所有窗帘,不让一点光进来。他变得极度敏感,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发抖。有一次,他爹妈推门进去,看见他缩在床角,浑身抖得像筛糠,眼睛死死盯着窗户,嘴里念叨着:“它在外面,它在外面看着我……”
窗户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老槐树的影子。
“这时候,王老六才想起找先生来看。”老周头说,“找了邻村一个有点名气的先生,姓刘。刘先生来了一看,在老宅里转了一圈,脸色就变了。他说这屋里有‘虚鬼’,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是那种怨气不散,化形不全的东西,身体虚浮,像影子一样,最难缠。”
虚鬼?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老周头解释说,这种鬼大多是含冤而死,又没找到合适的宿主或者怨气不够凝聚形体,就成了这种半虚半实的状态,最难被察觉,也最难对付。
“刘先生说,这虚鬼靠人的精气神为生,它不直接害人,而是钻到人梦里,制造噩梦,一点点消耗人的精神。时间长了,人就被耗干了,跟油灯没了油似的,就完了。”老周头的话像冰锥一样扎进心里,“王磊就是被这东西缠上了,日日夜夜被吸精气,能好才怪。”
刘先生做法的那天,村里人不少都躲在远处看。据说他在老宅里摆了法坛,点了符,念了咒。一开始没什么动静,直到半夜,突然刮起一阵阴风,院子里的蜡烛光“噗”地全灭了。就听屋里王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充满了恐惧和痛苦。
“有人胆大,扒着门缝看了一眼。”老周头的声音变得有些诡异,“他说就看见屋里黑漆漆的,刘先生举着桃木剑,对着墙角比划。那墙角的空气好像在扭曲,像水面一样晃荡,隐约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半透明的,在光影里时隐时现。刘先生一剑劈过去,那轮廓猛地往后一缩,发出一种‘嘶嘶’的声音,像蛇吐信子。”
这就是爆点了。虚鬼显形,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足以让听者毛骨悚然。我能想象那画面:昏暗的老宅里,烛光熄灭,只有先生念咒的声音和那来自无形之物的诡异声响,还有那个在阴影中扭曲的半透明轮廓……
刘先生的法事似乎起了点作用。当天晚上,王磊没再做噩梦,睡了个安稳觉。可第二天,麻烦又来了。
“那虚鬼好像被激怒了,变本加厉。”老周头摇摇头,“王磊说,那天晚上他刚睡着,就感觉那东西‘贴’上来了,不是钻进身体,而是整个‘裹’住了他。他说就像被泡在冰水里,浑身都冻僵了,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他能感觉到那东西的‘存在’,就在他身边,甚至能‘感觉’到它的‘恶意’,那种冰冷的、纯粹的恶意,像要把他的灵魂都冻碎。”
从那以后,王磊彻底垮了。他不再说话,眼神呆滞,像个木偶。吃不下饭,喝不了水,身体迅速消瘦下去,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家里人请了好几个先生来看,都说是虚鬼难缠,根基太深,不好除。也试过搬家,可搬到镇上的旅馆,王磊照样做噩梦,他说那东西跟着他,无论他去哪,它都在。
“它就像个影子,甩不掉。”老周头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最后那几天,王磊已经说不出话了,就是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或者墙角。你知道他在看什么吗?他在看那个虚鬼。他能‘看见’它,时时刻刻都能‘看见’,那东西就飘在他眼前,看着他一点点枯萎下去。”
共鸣感就在这里。那种无形的、无法摆脱的恐惧,那种被未知之物时刻监视的窒息感,谁没有过类似的体验?也许不是鬼,但可能是压力,是焦虑,是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像影子一样跟着你,在你最脆弱的时候扼住你的喉咙。
王磊去世的那天,是个阴天。据王老六说,儿子走的时候很平静,眼睛还是睁着的,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村里人去帮忙抬棺材,都说那棺材轻得不正常,好像里面没装什么东西。
“刘先生后来跟王老六说,这虚鬼太厉害了,把王磊的精气神耗得一干二净,连魂魄都被吸得差不多了,所以身体才那么轻。”老周头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杯里的凉茶一饮而尽,“那老宅现在又荒了,没人敢去。晚上从那边过,有时候还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叹气声,跟吹过破窗户的风似的,但村里人都知道,那不是风。”
茶摊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阳光透过槐树叶洒下来,斑斑驳驳的,却驱不散心里的寒意。我忍不住朝东边那片荒地望了一眼,荒草萋萋,掩映着几间破败的老屋,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我不知道那虚鬼是否还在那里,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无声地观察着过往的行人。它没有实质的形体,行动无声无息,却能在人的梦境里掀起惊涛骇浪,一点点吞噬掉生命的光。
回家的路上,我走得很快。经过那片荒地时,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一阵风吹过,荒草沙沙作响,我好像感觉到背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像有人在暗处盯着我。我猛地回头,身后只有空荡荡的土路和摇曳的荒草。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你看不见,不代表它不存在。它可能就躲在某个你看不到的阴影里,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机会,潜入你的梦境,化作你最深的恐惧,一点点,把你拖入无边的沉梦。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回到了老家的旧房子,夜里,我躺在床上,关了灯。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透进一点微弱的光。我感觉床边好像站着什么东西,我不敢看,浑身僵硬。但我能感觉到,那东西很冷,很轻,像一团雾气,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想开灯,想尖叫,却一动也动不了。那种熟悉的、无法摆脱的窒息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直到我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我赶紧打开床头灯,刺眼的光芒驱散了黑暗。我环顾四周,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的喘息声。
可我盯着墙角那片阴影看了很久,很久。
那里,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若有若无地晃动着,带着一丝冰冷的、无声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