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在山坳里的老槐村长大,村里老人多,故事也多。有些故事是灶王爷娶媳妇,有些是山井采花郎,大多带着点土里土气的热闹,听着也就图个乐呵。但唯有一个故事,老人们说起时,眼神里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忌惮,连带着空气都好像要冷上几分。他们管那东西叫“高个先生”,后来我在城里头瞎逛,瞅见网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帖子,才知道外头人管这玩意儿叫“瘦长鬼影”,说起来,倒不如“高个先生”来得实在,也更让人心里发毛。
这故事得从邻村一个叫狗剩的娃说起。狗剩大名叫啥我记不清了,反正村里都这么喊,他爹娘走得早,跟着瞎眼的奶奶过活,性子有点闷,但手脚勤快,常来我们老槐村后山砍些柴火换钱。出事那年,他才十二岁,正是半大不小,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可偏偏就撞上了那“高个先生”。
最先觉得不对劲的是狗剩他奶奶。老太太虽瞎了眼,耳朵却灵得很。她说那阵子,每到后半夜,总能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不是猫狗,也不是风刮树枝,是一种……很轻、很有规律的脚步声,就像有人穿着硬底皮鞋,在泥地上来回踱步。“咔……咔……”,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绕着屋子转圈圈。老太太起初以为是村里哪个夜猫子瞎晃悠,可喊了几声,外头没半点回应,那脚步声却也停了。等她摸索着摸到门边,想开门看看时,外头又啥动静都没了,只留下一股子说不出的阴冷气,顺着门缝往屋里钻。
狗剩一开始不信,说奶奶是年纪大了,耳朵背,听错了。“奶,咱这破院子,除了野猫野狗,谁没事半夜来转悠?”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有点发怵。毕竟山里的夜,黑得浓,静得邪乎,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人吓一跳。
可没过几天,狗剩自己也觉出不对了。他去后山砍柴,走的是条荒僻的小路,两边都是一人多高的茅草丛和歪脖子树。以前走这条路,他哼着山歌,步子迈得“噔噔”响,可那阵子,他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在盯着他。他好几次猛地回头,除了晃动的草叶和树影,啥也没有。可那被盯着的感觉,就跟长在背上似的,甩都甩不掉。
有一次,他砍完柴,背着柴捆往家走,天色已经擦黑了。走到半山腰那片老坟地时,月亮刚从山梁后面探出头,惨白的光洒在坟头的荒草上,影影绰绰的。狗剩心里有点发毛,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坟地边上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好像站着个人影。
他心里“咯噔”一下,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谁啊?是邻村的吗?”
回答他的,只有山风穿过坟地的呜咽声。
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正想扭过头继续走,可那眼角的影子却像是生了根,怎么也挥不去。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这一眼,差点没把他的魂给吓飞!
那哪是人啊!
那东西高高瘦瘦的,至少有两米多高,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树影下。身上穿着一件黑黢黢的长外套,像是城里老爷们穿的西装,可在这荒山野岭的,谁会穿成这样?更让他害怕的是,那东西没有脑袋?不,不是没有脑袋,而是在本该是脑袋的地方,只有一团模糊的、看不清五官的暗影,就像一张被墨水涂花了的纸。它的四肢细长得吓人,尤其是两条腿,比例长得离谱,胳膊也耷拉着,几乎快垂到地上。
狗剩吓得浑身一哆嗦,柴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想跑,可腿肚子却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黑影,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虽然看不到它的眼睛,但狗剩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的视线,牢牢地锁定了他!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猛地刮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迷了他的眼。等他好不容易睁开眼,再看那老槐树下时,那黑影已经不见了。
狗剩“嗷”一嗓子,也顾不上柴捆了,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裤裆里湿了一大片。他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感觉身后有索命的恶鬼在追他,耳边全是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回到家,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怎么也停不下来。他奶奶摸着他冰凉的身子,问他咋了,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反复念叨着:“高个……高个先生……”
老太太一听“高个先生”这四个字,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手里的拐杖“哐当”掉在地上。她摸索着抓住狗剩的手,声音都在颤:“狗剩,你……你看见那东西了?在哪看见的?”
狗剩把在坟地边上看到的情形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老太太听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作孽啊……这东西怎么会盯上咱狗剩……”
从那以后,狗剩就没安稳过。
先是做噩梦。他说梦里总看见那个高个先生,穿着黑西装,直挺挺地站在他的床前,没有五官的脸正对着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他想喊,喊不出来;想动,动不了,浑身像是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伸出细长的胳膊,一点点朝他伸过来。那胳膊好像没有骨头,能随意地弯曲、伸展,指尖冰冷冰冷的,快要碰到他的脸时,他就会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接着,家里开始出现怪事。
先是院子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移位。早上起来,锄头明明靠在墙根下,中午一看,却跑到了井台边;晒在绳上的衣服,好端端的,收的时候发现全掉在地上,还被踩上了几个模糊的、巨大的脚印,那脚印又长又窄,根本不是村里任何人的鞋码。
然后是屋子里的响动。大半夜的,总能听见天花板上有轻微的“咯吱”声,像是有人光着脚在上面走动;墙壁上偶尔会传来“笃笃”的敲击声,不重,却很有节奏,敲几下,停一会儿,再敲几下,听得人心里发毛。狗剩和他奶奶吓得整夜整夜不敢睡,点着煤油灯,缩在炕角,浑身紧绷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心惊肉跳。
狗剩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脸色蜡黄,看着就像个小老头。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整天抱着膝盖坐在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嘴里时不时会无意识地念叨:“它在看我……它还在看我……”
他奶奶请了村里的神婆来看。神婆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脸色凝重,说这是撞上了“外路的脏东西”,怨气重,缠上了人。她点了符,烧了纸,又在门口挂了面八卦镜,念叨了半天咒语。刚开始好像有点用,那几天夜里没再听见奇怪的声音,狗剩的精神也稍微好了一点。
可没过多久,那东西又回来了,而且来得更凶了。
那天晚上,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狗剩和奶奶刚吹了灯躺下,就听见院子里“咔嚓”一声,像是树枝被折断的声音。紧接着,“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木门竟然自己开了!
老太太吓得尖叫起来,狗剩更是浑身发抖,把被子蒙得严严实实。
然后,他们听见了脚步声。
“咔……咔……咔……”
还是那种硬底皮鞋踩在泥地上的声音,不紧不慢,从院子里一直走到了屋门口。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屋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祖孙俩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突然,“笃笃笃”,有人在敲门。
敲门声不重,却像敲在人心上,每敲一下,狗剩和奶奶的心脏就跟着缩一下。
“谁……谁啊?”老太太颤声问,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门外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是“笃笃笃”,不紧不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狗剩猛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是它!是高个先生!它来了!”
就在这时,门上的门闩“哐当”一声,自己掉了下来!
那扇破旧的木门,竟然缓缓地、自己推开了一条缝!
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气顺着门缝钻了进来,比数九寒天的风还要冷,冻得人骨头缝都疼。
狗剩和奶奶缩在炕角,吓得魂飞魄散,眼睁睁地看着门缝越来越大,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影,慢慢地、慢慢地从门外挪了进来。
正是那个高个先生!
它站在屋子中央,头顶几乎要碰到房梁。身上的黑西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四肢细长,垂在身体两侧。没有五官的脸上,那团模糊的暗影正对着炕的方向,虽然看不到眼睛,但狗剩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奶……奶……”狗剩吓得牙齿直打颤,紧紧地抓住奶奶的胳膊。
老太太浑身抖得像片叶子,嘴里胡乱地念叨着求神拜佛的话。
高个先生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屋子里的温度越来越低,煤油灯的火苗也开始不停地摇曳,发出“滋滋”的声音,光线忽明忽暗,把高个先生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显得更加扭曲和恐怖。
突然,高个先生动了。
它没有迈开腿,而是像一团黑烟一样,轻飘飘地朝着炕边移了过来。它的四肢开始不自然地伸展、扭曲,胳膊变得更长了,指尖几乎要碰到地面。
狗剩吓得快要晕过去了,他想跑,却发现自己又像在梦里一样,浑身动弹不得。
高个先生的胳膊缓缓地伸了过来,细长的手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指尖冰冷冰冷的,眼看就要碰到狗剩的脸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太太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狗剩,自己扑到了高个先生的胳膊上,哭喊着:“你个挨千刀的恶鬼!别碰我孙子!要碰碰我!”
高个先生的动作顿了一下。
它那没有五官的脸,转向了老太太。
然后,狗剩看见,高个先生的另一只胳膊,缓缓地抬了起来,细长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搭在了老太太的头上。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老太太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还保持着哭喊的表情,但身体却像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一样,迅速地干瘪下去,皮肤变得皱巴巴的,颜色也变得灰败,短短几秒钟,就像是老了几十岁,最后“噗通”一声,倒在炕上,没了动静。
“奶——!”狗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高个先生收回了手,那只搭在老太太头上的手,指尖似乎比刚才更苍白了一些。它没有再理会炕上的狗剩,而是像来时一样,轻飘飘地、无声地朝着门口移去,很快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屋子里只剩下狗剩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老太太冰冷干瘪的尸体。
后来的事情,我也是听村里去帮忙的人说的。第二天一早,有人发现狗剩家的门开着,进去一看,就看到了炕上的惨状。狗剩抱着他奶奶的尸体,已经哭傻了,眼神呆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高个先生……”
村里人报了官,可官府的人来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当是老太太年纪大了,夜里突发急病走了。只有村里的老人们知道,狗剩他奶奶,是被那“高个先生”给吸干了生气。
狗剩被亲戚接走了,听说后来精神一直不太好,整天疯疯癫癫的,见人就说“高个先生”在跟着他。再后来,就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了。
从那以后,老槐村和邻村的人,晚上都不敢轻易出门,尤其是小孩,天一黑就被大人死死地锁在家里。后山那条小路,更是没人敢走了,就算白天,也少有人去。老人们都说,那“高个先生”喜欢盯着小孩,尤其是那些落单的、命薄的,被它盯上了,就逃不掉了。
我小时候,每当听到这个故事,晚上都不敢一个人上茅房,总觉得墙角、树影下,会不会就站着那个穿着黑西装的高个先生,没有五官的脸,正静静地“看”着我。
直到现在,我离开老槐村很多年了,可每次回老家,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尤其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背后偶尔传来一丝凉意时,我还是会忍不住猛地回头,生怕看到那个高高瘦瘦、穿着黑西装的身影,正站在黑暗里,静静地注视着我。
那“高个先生”的故事,就像一根刺,扎在老槐村每个人的心里,提醒着我们,有些黑暗里的东西,是真的会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