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潇湘馆内只余下黛玉床头一盏小小的羊角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紫鹃在外间歇下了。
黛玉喝了新煎的药,又用了些温热的药膳粥,精神好了许多,胸口的滞涩感也消了大半。她靠在床头,并无睡意。白日里的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宝玉的哭诉指责、摔玉的疯狂、自己吐血的惊惶、荣禧堂的冰冷压抑、还有……“三哥哥”那石破天惊的回护之言和滚烫的药粥。
她拉开枕边那个带锁的紫檀小抽屉,再次取出了那张被揉皱又小心抚平的素笺。墨迹依旧淋漓,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在灯下显得格外沉重。
人生若只如初见……黛玉心中默念着这句,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初入贾府的那个冬日。她第一次见到宝玉,那个被贾母捧在手心、衔玉而诞的“凤凰”。他穿着大红色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初见时那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曾让她心头微动。那时的宝玉,在她眼中,是鲜活的,是带着新奇与善意的。他会为了自己一句话摔玉,会为了哄自己开心弄来各种新奇玩意儿,会陪着自己葬花,说着那些痴痴傻傻却真挚的话语。
然而,这“初见”的美好,终究如同镜花水月。随着时日推移,宝玉那“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本性暴露无遗。他与袭人、麝月的暧昧不清,他对宝钗姐姐的殷勤备至,甚至对园子里稍有些姿色的丫鬟都能生出几分怜惜……他的爱,像四月的风,看似温暖和煦,却毫无定性,吹过便散,随处留情。他口口声声说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行动上却处处留情,将一颗心掰成无数瓣,分给不同的“好姐姐”、“好妹妹”。他的痴情,更像是一种孩子气的占有欲和不愿长大的逃避,经不起丝毫风雨,更承受不起责任二字。今日因妒生恨、口出恶言、摔玉撒泼的举动,更是将他骨子里的自私、幼稚与不负责任暴露无遗。
黛玉指尖轻轻拂过诗稿上“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的墨字,嘴角牵起一丝苦涩而了然的弧度。是啊,人心易变。宝玉的心,何曾真正专一过?他的爱,太轻浮,太廉价,也太……令人窒息。他那句“攀高枝”的污蔑,更是将她那份孤高自许的骄傲踩进了泥里!
思绪不由自主地又转向了另一个人——那个闯入她生命不过月余,却掀起惊涛骇浪的贾瑛。
他与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截然不同!他没有贾政的迂腐刻板,没有贾琏的纨绔油滑,更没有宝玉那种腻人的脂粉气和优柔寡断。他像一阵来自旷野的风,带着原始的生命力,混不吝的外表下,藏着惊人的才华和一颗滚烫的心。
他风趣幽默,言语间总带着令人捧腹的机锋,却又一针见血。他能随手写出《桃花庵歌》那般狂放洒脱、睥睨世俗的千古绝唱,也能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样深沉悲慨、字字泣血的词章。他武艺高强,踹门掌掴、震慑刁奴时如同煞神临世。他厨艺了得,一碗清粥也能熬出熨帖肺腑的暖意。他精于岐黄,一眼便能看穿她虚不受补的症结,霸道地替她换了药方。他年纪不大,却能协助父亲处理繁难的盐务,得到父亲“才具非凡,智勇兼备”的盛赞,甚至……似乎还得了那至高无上之人的青眼。
最让黛玉心旌摇曳的,是他身上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自由灵魂!他蔑视规矩,挑战权威,视礼教如无物。他活得如此真实,如此痛快!他敢在荣禧堂怒斥贾母和王夫人,敢直言宝玉是“窝囊废”,敢为了回护她这个“寄居”的表妹,说出“要杀要剐我贾瑛顶着”这等石破天惊的誓言!他的回护,不是宝玉那种黏腻的、带着占有欲的“心疼”,而是带着强大力量的、如山岳般坚实的担当!他不怕得罪任何人,只求问心无愧!
这种自由、这种担当、这种混不吝表象下的惊世才华与滚烫真心,是黛玉在深宅大院里从未感受过的强烈冲击!在他面前,宝玉就像一只被精心豢养在锦绣堆里的金丝雀,羽翼再华美,也失却了翱翔天际的勇气和力量,只会用哭泣和摔打心爱之物来博取关注,脆弱得不堪一击。
“原来……男子也可以这样活着……”黛玉低低地、近乎叹息般自语。灯火跳跃了一下,映在她清亮的眸子里,如同投入深潭的两颗星子。她将那张写着《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素笺,轻轻按在心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破土,萌发出一种全新的、带着悸动与希望的嫩芽。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极轻的敲门声,紫鹃低低地问了一句:“谁?”
“秋水。三爷让给姑娘送温好的牛乳来,说是加了点枇杷蜜,润肺安眠的。”秋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黛玉心头一暖,那股新生的嫩芽仿佛被这深夜的温润悄然浇灌。她看着紫鹃轻手轻脚地端进来的那盅热气氤氲、散发着淡淡奶香和蜜香的青瓷小碗,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潇湘馆内,却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