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笔无依字字艰,幸承天恩鼎力襄。兰心蕙质添筹策,记书册成传四方。”
《绣谱》终成,这首打油诗句悄然传唱于江南酒肆茶坊、坊间巷尾之时,已是新一年的阳春三月。
运河两岸的垂柳重新抽出嫩如烟丝的绿意,桃李次第绽放,空气里浮动着暖融融的花香与泥土苏醒的气息,仿佛去岁那场寒冬从未真正侵袭过这片土地。
为了将苏绣与蜀绣的技法详尽、妥帖地编纂成册,安乐公主一行人在江南度过了整个冬天,连除夕团圆夜也未赶回京中。、腊月里,他们冒着江南阴冷的湿寒,往返于苏州、杭州、蜀地之间,核对针法图样,推敲文字描述,常常挑灯至深夜。
黛玉更是全心投入,不仅将崔夫人前期整理的资料梳理得井井有条,更提出了许多清晰的编纂体例建议,其心思之缜密、文笔之清雅,连随行的翰林院编修都暗自赞叹。
黄天不负苦心人。
开春后,不仅预定的《苏绣技艺辑要》圆满定稿,雕版付印,连原本只作远期规划的《蜀绣精粹录》也因蜀地官府的极力配合与当地绣娘的热情献技,得以提前完成核心部分的编纂,可谓超额建功。
这一日,扬州林府特意收拾出的“绣谱编撰处”院落内,阳光正好。
安乐公主刚收到了苏州数十位参与此事的绣娘联合敬献的“万民伞”——并非真的伞,而是一幅汇集了各家最顶尖针法的巨幅绣屏,上绣百花呈祥、百鸟朝凤图案,针脚细密如发,色彩绚烂夺目,更在边角处以金线绣满了密密麻麻的绣娘名姓,以感念公主保全技艺、惠泽百工之恩德。
公主抚着那光滑如镜的绣面,看着那些朴实的名字,心中正是熨帖感动之时,一抬眼,却瞥见窗边伫立的黛玉正悄悄以帕拭眼,肩头微微耸动,分明是在无声落泪。
安乐公主心头一惊,那点喜悦顿时被担忧冲散。
她挥退左右,快步走到黛玉身边,柔声问道:“康乐,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还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语气里是毫不作伪的关切。这数月朝夕相处,共同为一件事殚精竭虑,她早已将黛玉视作半徒半友,极为爱重。
黛玉闻声,慌忙转过身,用力擦了擦眼角,强扯出一个笑容:“没……没什么,只是见绣娘们如此感恩,心中感动罢了。殿下不必理会我。”她声音还带着未褪尽的哽咽,眼眶鼻尖都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安乐公主却没那么好糊弄。她伸手拉住黛玉微凉的手,引她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自己也在对面坐了,目光温和却执着地望进黛玉眼里:“平日里商议文稿、分派人手,你何等爽利明白,怎么今日倒扭捏起来?康乐,你知我脾性,有话不妨直说。莫非是底下人办事不妥,让你受委屈了?”
“不是的,殿下,”黛玉急忙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无人给我委屈受,大家待我都极好。”
“那为何独自垂泪?”安乐公主追问,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你方才看的,并非那绣屏,而是窗外方向。心里有事,瞒不过本宫的。”
黛玉抬眸,见公主眼中满是真诚的担忧,并非客套敷衍,心下挣扎更甚。
她咬了咬下唇,声音低如蚊蚋:“我……我怕说出来,徒惹殿下烦心,败了此刻的兴致。”
安乐公主闻言,反倒轻轻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与鼓励:“傻孩子,你都没说,怎知本宫听了就一定会烦心?又怎知本宫办不了?”最后三个字,她说得轻缓,却莫名有种沉甸甸的分量。
黛玉怔怔地看着公主
。数月来,她亲眼目睹这位金枝玉叶是如何克服南北水土差异、协调各方势力、应对官场微妙推诿,最终将这件看似“妇人之事”办得风生水起,上下赞誉。公主身上那种起初或许源于责任,后来逐渐滋长的、属于决策者的笃定与魄力,黛玉感受得真切。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低声道:“前两日,我去看了皇上赐下的爵田。管事引我巡视田庄,本是春耕时节,田间却有些冷清。我心中奇怪,便悄悄去了几户佃农家中探看……”
她顿了顿,眼中又浮起水光,声音更涩了,“殿下,您可知,有一户人家,五个孩子,统共只有一件能蔽体的粗布衣裙!白日里,哪个孩子需要出门做事或捡柴,哪个便穿上那唯一的一件衣服,其余的孩子……就只能蜷在稻草堆里,用破絮勉强盖着……那日春寒犹在,他们冻得嘴唇发紫……”
眼泪终究是没忍住,又滚落下来。
黛玉也顾不上去擦,继续说道:“管事说,这并非个例,庄子里有好几户都是这般光景。还说什么‘苏杭天堂地,佃户半饥寒’……殿下,都说苏杭二州是天下至富至庶之地,天子钱粮重处,可即便是这样的地方,百姓生计尚且如此艰难!那些真正贫瘠偏远之地的黎民,又该是怎样的水深火热?我……”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安乐公主,语气里充满了无力的自责与痛楚,“我蒙皇上天恩,封为县主,享爵禄供奉,眼见百姓疾苦如斯,却除了几滴无用的眼泪,竟不知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心中有愧,实在伤怀难抑。”
一番话说完,黛玉已是泣不成声。这些景象如石块压在她心头多日,此刻倾吐出来,既是释然,更是更深的痛楚。
安乐公主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静默。
她生于深宫,长于富贵,虽也读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听过官员奏报灾情的折子,但那种隔着一层的认知,远不如黛玉此刻具象而悲切的描述来得震撼。
她能想象那幅画面:料峭春寒中,面黄肌瘦的孩童,那一件传递着体温与生存希望的破衣……她心中同样堵得难受,像压了一块湿冷的棉絮。
良久,她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黛玉颤抖的手背,声音有些干涩:“康乐,你的仁心善念,本宫明白。只是此等民生疾苦,本是地方官员牧民之责,该当自省克己,竭力抚恤。你一个未出闺阁的姑娘家,又非地方亲民官,何苦将这般重担压在自己心上,徒惹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