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蛇谷底,焦烟未散,硫磺与皮肉焦糊的恶臭混合着水泽蒸腾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洞口翻涌的“神泉”依旧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浑浊的水泡破裂,带起一股更浓烈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金属腥气。诸葛亮的目光,却已穿透这污浊的空气,牢牢锁在那幽深的山洞入口。
“丞相,洞内情况不明,恐有瘴气残余或蛮兵埋伏,末将愿率队先行探路!”赵云银甲上还沾着烟灰,抱拳请命,龙胆枪尖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寒芒。
诸葛亮微微摇头,羽扇轻点洞口:“不必。洞主既已归降,当为向导。”他的视线转向匍匐在地、浑身筛糠的阿会喃,“阿会喃洞主,此洞既通地脉矿藏,想必你最为熟悉。前头带路吧。”
阿会喃猛地一颤,额头重重磕在滚烫的岩石上,溅起几点灰烬:“天神…丞相饶命!小人…小人愿为丞相效死!”他挣扎着爬起,脸上油彩被汗水和烟灰糊成一团,眼神里交织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对诸葛亮那洞悉一切手段的敬畏。他不敢有丝毫迟疑,踉跄着走到洞口,深吸一口气,率先钻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
洞口狭窄,仅容两人并行。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硫磺和金属锈蚀味道的寒风扑面而来,比谷底的空气更加刺鼻。王锤紧随其后,手中紧握着一柄特制的短柄鹤嘴锄,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诸葛亮在赵云及数名“龙胆骑”精锐的护卫下,也踏入洞中。
火把的光芒在洞壁上跳跃,映照出嶙峋怪石和湿漉漉、泛着诡异幽绿或暗红光泽的苔藓。脚下是松软的、混杂着碎石和不知名黑色沉淀物的泥泞。越往里走,空间逐渐开阔,但那股硫磺和金属混合的腥气也越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呛得人喉咙发痒。
“丞相,您看!”王锤突然低呼一声,火把指向洞壁一处。只见那暗褐色的岩壁上,赫然镶嵌着大片大片青黑色的脉络,如同巨兽的血管,在火光下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他快步上前,用鹤嘴锄小心地凿下一块,凑到火把下仔细端详,又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捻动,脸上瞬间涌起狂喜:“是铜!孔雀石!矿脉露头!而且…而且伴生有黄铁矿!老天爷,这矿脉…富得流油啊!”
诸葛亮上前几步,接过那块矿石。入手沉重,青黑色矿体上分布着细密的绿色孔雀石纹路和星星点点、如同碎金般的黄铁矿晶体。他指尖摩挲着矿石粗糙的表面,感受着那份来自大地深处的馈赠,眼神深邃如渊。有了它,蜀汉那被刘基铁器壁垒死死扼住的咽喉,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可能!
“好!好!好!”诸葛亮连道三声好,羽扇一挥,“王师傅,立刻组织人手,清理洞口,架设工棚!此地,便是我蜀汉在南中的第一座矿场!”
“遵命!”王锤激动得声音发颤,立刻转身去安排。
诸葛亮的目光再次投向阿会喃:“洞主,此矿于我蜀汉,如久旱甘霖。你熟悉此地,可知何处有上好的耐火黏土?何处有可做鼓风之用的坚韧兽皮?何处有可供大量木炭烧制的硬木?”
阿会喃此刻已被眼前这汉人丞相对矿藏的狂热和随之而来的庞大行动力所震慑,再无半分侥幸。他连忙躬身,指着洞内更深处的岔道:“回…回天神丞相,左边岔道尽头,有一处软泥塘,那里的泥巴黏性极好,晒干了不怕火烧!右边岔道出去半日路程,有片铁木林,木头硬得像石头,烧出的炭火旺得很!至于兽皮…我们寨子里存了不少水犀牛皮,厚实耐操,做鼓风囊最好不过!”
“甚好!”诸葛亮颔首,“子龙,你带一队人马,随阿会喃洞主去取水犀牛皮,并护送他回寨,征调熟悉地形的青壮劳力,速速前来听用!记住,以工代赈,凡出力者,皆可换我蜀汉精铁农具或粮米!”
“末将明白!”赵云领命,带着阿会喃迅速离去。
诸葛亮则带着王锤和部分工匠,深入左侧岔道。果然,在一处较为干燥的角落,发现了一片质地细腻、色泽灰白的黏土层。王锤抓起一把湿泥,在手中揉捏,感受着那惊人的可塑性和黏性,连连点头:“丞相,此土甚好!稍加处理,便是上佳的耐火砖胚料!”
接下来的日子,盘蛇谷底彻底变了模样。洞口堆积的碎石和焦炭被清理一空,一座座简陋却坚固的工棚拔地而起。阿会喃寨中的青壮,在亲眼见到蜀军分发的、寒光闪闪的精铁锄头和沉甸甸的粮袋后,疑虑迅速被生存的渴望取代,纷纷扛着工具加入进来。他们砍伐铁木,在谷外开阔地垒起巨大的炭窑,浓烟日夜不息;他们挖掘黏土,在王锤的指导下,用木板制作模具,将湿泥摔打成型,再放入临时搭建的土窑中烘烤,制成一块块粗糙但耐用的耐火砖。
最核心的冶炼区设在洞口内侧一处较为宽敞的天然岩洞内。王锤亲自设计,指挥工匠和蛮族劳力,用耐火砖垒砌起一座半人高的圆形熔炉。炉壁厚实,内膛呈碗状。炉旁,巨大的水犀牛皮缝制的鼓风皮囊已经就位,由两名壮汉合力拉动,通过陶土烧制的风管将空气鼓入炉底。
“丞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王锤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看着眼前初具规模的工坊,眼中充满期待。
诸葛亮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堆积在炉旁、经过初步拣选和破碎的孔雀石与黄铜矿矿石:“点火!”
干透的铁木炭被投入炉底,火把引燃。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木炭,发出噼啪的声响。两名蛮族壮汉在王锤的指挥下,开始奋力拉动鼓风皮囊的拉杆。
“呼——呼——呼——”
强劲的气流通过风管涌入炉底,炭火瞬间由红转白,发出刺目的光芒,温度急剧升高!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逼得围观的蛮族和蜀军士卒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王锤看准时机,一声令下:“投矿!”
几名工匠用长柄铁铲,将混合好的矿石和作为熔剂的石灰石碎块,小心地投入那炽白的烈焰之中。矿石一入炉,立刻被高温包裹,发出滋滋的声响。
时间在鼓风囊单调而有力的“呼哧”声中流逝。炉内的温度越来越高,洞口的光线逐渐暗淡,炉火的光芒却将整个岩洞映照得如同白昼。汗水浸透了每一个人的衣衫,空气中弥漫着炭火、硫磺和矿石被煅烧的混合气味。
王锤如同最老练的猎手,紧紧盯着炉膛内矿石的变化。他时而侧耳倾听炉内熔融物翻滚的声音,时而用一根长长的铁钎探入炉内,沾取一点熔融物观察其颜色和流动性。
“丞相,矿石开始熔化了!”王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见炉膛内,青黑色的矿石在高温下逐渐软化、塌陷,最终汇成一片炽热、粘稠、如同熔岩般的暗红色液体,表面漂浮着黑色的矿渣。
“继续鼓风!加大火力!”王锤吼道。鼓风的频率更快了,炉火几乎变成了青白色。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王锤再次探钎。这次沾出的熔融物颜色更深,呈现出一种亮丽的紫红色,流动性也更好。“成了!铜水成了!”王锤激动地大喊。
“准备浇铸!”诸葛亮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中也闪过一丝热切。
工匠们早已准备就绪。一个用耐火黏土精心夯筑的铸范被抬到炉前。铸范呈长条形,内腔是弩臂的形状。另一组工匠则用长柄坩埚勺,小心翼翼地从炉内舀出那滚烫的、如同太阳核心般耀眼的紫红色铜水。
“浇——!”
随着王锤一声令下,赤红的铜水如同一条燃烧的瀑布,精准地注入铸范的浇口。刺目的光芒和灼人的热浪瞬间爆发,空气中响起一片“嗤嗤”的蒸汽声。铜水迅速填满模具的每一个角落。
围观的蛮族青壮们瞪大了眼睛,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他们见过青铜,但那是部落里流传了不知多少代、锈迹斑斑的礼器或残破的矛头。如此炽热、如此纯粹、如同液态火焰般的金属熔流,以及这如同神迹般将其塑造成型的场面,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就连闻讯赶来的孟获,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流淌的“火焰”和忙碌却井然有序的汉人工匠,粗犷的脸上也写满了震撼。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汉人掌握的,不仅仅是诡计和强弓硬弩,还有这种近乎点石成金、驾驭地火的力量!
铜水在铸范中慢慢冷却、凝固。工匠们屏息凝神,等待着。
终于,王锤示意可以开范了。工匠们小心翼翼地撬开沉重的耐火土范。一股热浪夹杂着泥土和金属的气息散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根通体暗红、还散发着余温的弩臂粗胚!
“快!取水淬火!”王锤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淬火,是赋予金属刚硬之性的关键一步,成败在此一举!
两名工匠用铁钳夹起滚烫的弩臂胚,快步走到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盛满冰冷溪水的巨大石槽前。
“嗤啦——!”
滚烫的金属与冰冷的溪水剧烈反应,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和冲天而起的浓密白雾!整个岩洞瞬间被蒸汽笼罩,如同仙境,又带着一股浓烈的金属腥气。
待蒸汽稍散,王锤迫不及待地冲上前,从石槽中捞出那根弩臂。水珠顺着暗红色的金属表面滚落,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弩臂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沉淀了岁月与力量的暗沉色泽,不再是纯铜的紫红,也非青铜的青黄,而是一种深沉内敛、隐隐透着斑驳纹理的暗褐色,如同某种猛兽的斑纹皮毛。
“斑铜!成了!丞相,是斑铜!”王锤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他手指颤抖地抚摸着弩臂表面,感受着那份经过淬火洗礼后的坚硬与冰冷,“硬度远超普通青铜!韧性也极佳!天佑大汉!天佑大汉啊!”
诸葛亮接过这根尚带余温的斑铜弩臂。入手沉重,冰冷坚硬,表面那独特的斑驳纹理在火把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他屈指一弹,弩臂发出清越悠长的嗡鸣,久久不绝。
“好!”诸葛亮眼中精光爆射,羽扇重重拍在掌心,“以此斑铜为骨,辅以精木为架,配以强弦机括,何愁弩箭不厉?王师傅,速以此法,试制弩机核心部件!另,调集工匠,全力打造斑铜箭簇!”
“遵命!”王锤精神大振,立刻带着工匠们投入到紧张的试制中。
很快,几枚同样经过淬火的斑铜箭簇被打造出来。箭头三棱带血槽,闪烁着暗沉而危险的光芒。诸葛亮命人取来一张军中制式强弩和一支普通青铜箭簇的弩箭。
“试射!”
靶子设在百步之外,是一块蒙着生牛皮的厚实木板。
“嗡——!”
普通弩箭离弦而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钉在木板上。箭头没入木板寸许,尾羽剧烈颤抖。
紧接着,一名“龙胆骑”精锐上前,将斑铜箭簇的弩箭压入弩槽,瞄准同一块木板。
“嘣!”
弓弦震动的声音更加沉闷有力!弩箭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暗影!
“噗!”
一声沉闷得多的入木声传来。众人定睛看去,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那支斑铜弩箭,竟几乎完全穿透了那块厚实的木板!箭头带着斑驳的铜光,从木板背面透出寸许!而蒙着的生牛皮,更是被撕裂出一个狰狞的大口子!
“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无论是蜀军士卒还是蛮族青壮,都被这恐怖的穿透力惊呆了。百步穿杨已是神射,百步透木,这简直是破甲利器!
孟获死死盯着那支穿透木板的斑铜弩箭,又看看诸葛亮手中那根暗沉内敛的弩臂,脸上的震撼最终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想起自己族人引以为傲的藤甲,在这样恐怖的弩箭面前,恐怕和一层薄纸无异!汉人的力量,不仅仅在于人多势众,更在于这种能将大地深处的顽石化作索命利器的可怕技艺!他心中最后一丝因被擒而生的不甘,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金属光泽彻底击碎。
诸葛亮看着那透木而出的箭簇,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他转向王锤,声音沉稳而有力:“王师傅,以此斑铜弩臂、机括、箭簇为蓝本,整合我蜀中工匠技艺,打造新弩!此弩,便命名为——‘斑铜神机弩’!”
“斑铜神机弩?”王锤喃喃重复,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好名字!丞相放心,有此矿脉,有此斑铜,属下必竭尽全力,尽快让此弩装备我军!”
诸葛亮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这座在蛮荒之地初具雏形的工坊。炉火熊熊,映照着工匠们忙碌的身影,汗水与烟灰混合,却掩盖不住他们眼中的希望。风箱的呼哧声、铁锤的敲击声、矿石的碎裂声,交织成一曲粗犷而充满生机的乐章,在这曾经弥漫着毒瘴与死亡的山谷中回荡。
南中工坊,这枚被诸葛亮亲手埋下的火种,终于在这片蛮荒之地,点燃了第一簇属于蜀汉自己的、足以刺破铁器壁垒的希望之光。斑铜的冷硬光泽,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也照亮了蜀汉未来荆棘丛生却又充满可能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