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须口的水寨箭楼上,吕蒙按着冰凉的垛口,目光穿透江雾,死死钉在江北岸那片连绵的船帆轮廓上。那不是寻常商船,是刘基水军新下水的楼船,船体包覆着传说中刀箭难入的铁木,船舷上密布的弩机在薄雾里闪着冷硬的寒光。江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刺骨寒意,也带来了隐约的号角与金铁交鸣——那是江北水寨日夜不息的操练之声,沉闷而充满压迫感,一下下敲在吕蒙心头。
“将军,风大。”亲兵捧来厚重的皮氅。
吕蒙没动,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风再大,也吹不散这满江的铁锈味!”他猛地一拳砸在夯土的垛墙上,震得浮尘簌簌落下。曾几何时,江东健儿操舟弄浪,视大江如坦途。可如今,江北那些吃水深重的巨舰,像一座座移动的钢铁堡垒,彻底碾碎了江东水师纵横江海的骄傲。周都督呕心沥血的火船连环计,被那该死的防火帆布轻易化解,烈焰焚江的壮景成了江东挥之不去的噩梦。都督星陨,江东的天,塌了一半。
建业,吴侯府邸的议事堂内,气氛比濡须口的江风更冷。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弥漫在重臣之间的沉重与茫然。孙权坐在主位,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往日的锐气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覆盖。下首,张昭须发皆张,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主公!刘基逆贼,挟伪帝(指曹操所立傀儡),僭越神器,其心可诛!今又陈兵江北,虎视眈眈,此乃江东生死存亡之秋!当速遣使联络益州刘备,重申盟好,共抗强敌!再征发境内所有丁壮,加造战船,囤积火油硫磺,加固濡须、柴桑各处水寨!我江东尚有带甲十万,舟船数千,未尝不可背水一战!岂能未战先怯,堕了先主公与伯符的威名!”
“背水一战?”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压过了张昭的激昂。坐在孙权左侧的鲁肃缓缓起身。他一身素服,臂缠黑纱,为周瑜戴孝未除,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迷雾。“子布公豪气干云,肃钦佩。然豪气,可能填平长江天堑?可能熔穿刘基水军的铁甲?可能让我们的箭矢,射穿那些楼船上覆盖的妖物(指防火帆布)?”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孙权脸上,带着深切的忧虑:“都督(周瑜)在时,集我江东水师精锐,以火攻之利,尚在濡须口铩羽而归,损兵折将。如今都督新丧,军心浮动,战船折损泰半未及补充。反观刘基,据中原膏腴之地,拥豫、荆、徐、扬大部,铁器之利冠绝天下,其水师新得我江东降船,更兼新式巨舰,已成席卷之势!此时若倾力决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徒耗江东元气,断送先主公与伯符艰难创下的基业!”
“难道要学那刘璋,束手待毙不成?”一员年轻气盛的将领按剑而起,满脸不甘。
鲁肃摇头,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非是束手,而是存身!存江东六郡百姓,存孙氏血脉,存他日再起之根基!”他转向孙权,深深一揖,“主公!肃斗胆直言,刘基势大,不可力敌。当效勾践卧薪尝胆之智,暂避其锋芒。一面遣使往许昌,言辞恭顺,纳贡称臣,示弱以骄其心,拖延时日;一面速将宗室、重臣家眷及可战之兵,秘密转移至交州。交州地僻,山高林密,瘴疠横行,刘基铁骑楼船之利,于彼处难以施展。我江东水师余部,尚可依仗海路,保有生机。待天下有变,或刘基内政生乱,再图北归,方为上策!此乃都督临终前,与肃…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鲁肃以袖掩口,肩头耸动,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堂内一片死寂。张昭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反驳,颓然坐回席上。鲁肃的“主和南迁”之策,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主战派最后一丝虚妄的热血,也戳破了江东看似强大实则千疮百孔的现状。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战,十死无生;走,尚存一线渺茫生机。
孙权放在膝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他何尝不想血战到底?父亲孙坚横槊讨董的英姿,兄长孙策横扫江东的豪情,犹在眼前。可鲁肃的话,还有那江北日夜传来的操练声,都在无情地提醒他,时代变了。刘基带来的,不仅是精兵强将,更是一种碾压式的、以钢铁和技术为根基的恐怖力量。这股力量,已非江东的弓马舟楫所能抗衡。
许久,孙权喑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挣扎:“子敬…依你之见,遣谁为使?又如何…稳住那吕蒙?”他敏锐地点出了关键。濡须口是江东最后的门户,守将吕蒙的态度,将直接决定南撤计划能否顺利实施。若吕蒙死战,必拖住刘基大军,为南迁争取时间;若吕蒙有异心…孙权不敢深想。
鲁肃强压下咳嗽,喘息着道:“遣使之事,臣请亲往。至于吕子明…”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此人出身寒微,有勇略,重实务,非迂腐愚忠之辈。都督在时,常赞其‘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当此大变,他心中必有计较。主公可加其官爵,厚赐金帛,晓以利害,言明南迁乃为保全江东元气,非是怯战。更需…示以绝对信任,濡须口防务,一应仍委于他手!唯有信任,方能换得忠诚,至少…是暂时的稳定。”他特意加重了“暂时”二字,其中的深意,孙权心领神会。
濡须口,中军大帐。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吕蒙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帐壁上。案头堆着刚刚送来的建业公文:加封他为横江将军的诏令,赏赐的清单,以及鲁肃以私人名义写来的密信。信笺上,鲁肃的字迹因咳喘而略显凌乱,但核心意思清晰无比——隐忍,南撤,保全实力。
“保全…”吕蒙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帐外,是士气低迷、缺衣少甲的士卒;江边,是修补痕迹斑斑、数量锐减的战船。而一江之隔,是刘基那日益庞大、闪烁着金属寒光的舰队。拿什么保全?靠交州的瘴气,还是飘摇海上的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