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亨所率的十万“假鞑子”,如同一片巨大的黑色阴云,终于压向了北京城的上空。那怪异的“满语”呼喝,间或夹杂着“杀尽狗官”、“天下大同”的汉家口号,早已通过仓皇逃窜的散兵游勇和惊恐的百姓,传遍了京畿大地。往日里繁华的京师,此刻已是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紫禁城,养心殿。
布木布泰太后,这位在多尔衮死后勉力支撑着大清国的女人,在收到李来亨先锋已抵通州,兵锋三日内便可直指京师的密报时,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刹那褪尽。她手中的一串东珠佛珠,“啪”地一声散落在地,圆润的珠子滚得到处都是,却无人敢去捡拾。
“福临……福临呢?”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变得尖锐,全然不复往日的沉稳。
未几,尚在睡梦中的小皇帝福临被乳母和太监慌慌张张地抱了进来,一脸茫然,不知祸已临头。
布木布泰一把将福临紧紧搂在怀中,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传哀家懿旨!即刻备马,只带最精锐的巴牙喇纛额真(护军统领)及数百侍卫,护送皇上与哀家,从德胜门走!快!不得有误!”
一名老迈的议政王大臣颤声问道:“太后,京城九门防务……”
“顾不了那么多了!”布木布泰厉声打断,眼神如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其他人……各安天命吧!”
言罢,她不再理会殿内面如土色的王公大臣,抱着福临,在心腹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疾步走向后殿。銮驾、仪仗、往日的无上威严,此刻都成了累赘与催命符。
夜色如墨,成了最好的掩护。
布木布泰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男装,小皇帝福临也被裹在厚实的黑色斗篷里,由数名武艺高强的侍卫贴身护卫。一行数十人,避开了灯火通明的宫中大道,沿着幽僻的宫墙夹道,趁着夜幕的掩护,向着德胜门方向疾行。
他们不敢点火把,只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和残月,深一脚浅一脚,仓皇逃窜,狼狈不堪。昔日母仪天下的太后和九五之尊的皇帝,此刻与寻常逃难的富家翁并无二致。
当他们一行人悄然混出守备松懈的德胜门时,城内大部分的八旗勋贵和普通士兵,甚至许多深宫内苑的宫人,都还在睡梦之中。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太后和皇帝,已经决然抛弃了他们,抛弃了这座大清入关后经营不足一年的都城。
鸡鸣时分,皇帝和太后连夜潜逃的消息,如同在滚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在紫禁城内轰然炸开,随即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至整个北京城。
“什么?皇上和太后……跑了?”
“不可能!大清的勇士呢?盛京的援兵呢?”
守卫各处城门的八旗兵丁们先是愕然,随即是滔天的愤怒,最后化为彻骨的绝望和恐慌。主子都带头跑路了,他们还守个什么劲?一些机灵的开始偷偷开小差,收拾细软准备逃命;另一些胆大的,则开始动起了歪心思,宫里那些平日里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宝贝,现在……
京城百万百姓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闯王李自成入城时的惨状还历历在目,那场浩劫之后,又是清军入关的屠戮与盘剥。好不容易安生了几年,如今这伙口音古怪、号称“鞑子”却又风闻专杀官绅的军队又要来了。
“我的天爷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一个老者捶胸顿足。
“快!快把门堵死!家里的粮食都藏到地窖里去!”壮年汉子急忙指挥家人。
街头巷尾,窃窃私语不断:“听说这伙‘鞑子’不抢穷人,还杀贪官污吏……是真的假的?”
“管他真的假的!先进来的兵,哪个手上干净?别是换个名目遭更大的罪!”
一时间,北京城内哭喊声、咒骂声、门窗板壁被匆忙钉死的砰砰声响成一片。家家关门闭户,往日繁华的街道上行人绝迹,只有一些平日里的地痞流氓、泼皮无赖,趁着这无主乱局,公然打家劫舍,更添了几分末世的凄惶。
日上三竿,李来亨率领的“假鞑子”先锋部队,终于浩浩荡荡抵达了北京朝阳门外。
预想中的箭如雨下、炮火连天并未出现。
高大坚固的城墙之上,清军的龙旗歪斜地挂着,稀稀拉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城垛后晃动,与其说是守军,更像是被吓破了胆的孤魂野鬼。
“嗯?”李来亨勒住胯下战马,眉头微蹙。他身后那些口中呼喝着怪异“满语”的“假鞑子”们,也渐渐停止了鼓噪,面面相觑,阵列中弥漫着一丝困惑。
“报——”一名负责前出侦察的斥候快马加鞭飞奔而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与狂喜,“启禀将军!朝阳门……朝阳门大开,城楼之上……空无一人!”
“什么?!”李来亨眼神一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当即又派出数队精干斥候,分别从东直门、西直门、德胜门等方向进行探查。
不多时,消息陆续回报,结果惊人地一致:东直门洞开、西直门无人、德胜门守军逃散……偌大的北京城,九门大开,如同一座不设防的空城,赤裸裸地呈现在秦军面前!只有一些城门洞内,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尚有余温、穿着八旗服饰的尸体,看样子是仓皇逃窜时发生了内讧火并,或是被某些反应过来的下级军官斩杀以图献城。
李来亨立马于朝阳门下,望着洞开的城门和寂静无声的城楼,久久不语。那张饱经杀戮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一名膀大腰圆的“假鞑子”头目凑上前,瓮声瓮气地操着半生不熟、腔调怪异的话问道:“大人,这……这会不会是鞑子摆下的空城计?”
李来亨嘴角缓缓勾起几分冰冷的讥诮,那笑容里带着对敌人的蔑视,也带着如释重负的畅快:“空城计?哼,他们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