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河滩的晨光与窝棚的烟火气中悄然滑过。深秋的寒意愈发凛冽,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彻底折断了腰肢,青萍河水也失去了夏日的浑浊活力,变得冰冷而迟缓。
每日卯时,无论寒霜铺地还是细雨飘零,陆守拙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那片荒芜的河滩上。抱元桩的姿势从最初的僵硬别扭,渐渐变得沉稳自然。足底生根,脊柱如松,呼吸深长细匀。体内那道青色的浩然气流,如同一条初具雏形的小溪,在齐先生传授的简单行气路径中,日复一日地流淌、壮大。
变化是细微而持续的。
身体的恢复速度远超常人。不过旬日,那些狰狞的淤青已完全消散,肋下的闷痛也成了遥远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轻盈与活力。挑水、劈柴这些往日颇为吃力的活计,如今做起来竟显得游刃有余。并非力气暴涨了多少,而是动作更加协调省力,对身体的掌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体内气血的流动,肌肉的细微发力,仿佛打开了一扇内视的门。
更显着的变化在于精神。之前因饥饿、劳碌和屈辱而蒙尘的双眼,如今变得清澈明亮,仿佛能穿透事物的表象。窝棚角落里蛛网的纹路,炉火中木柴燃烧时细微的爆裂声,阿婆呼吸间气息的微弱变化……这些曾被忽略的细节,如今都清晰地映照在他的感知中。心绪也愈发沉静。想起赵阙时,那刻骨的恨意依旧存在,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冲垮理智的堤坝,而是被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力量约束着,如同奔流在坚固河床中的江水。
齐先生每日都会在河滩上指点他片刻。有时是纠正他站桩时细微的偏差:“肩莫耸,气浮则神散。”有时是引导他调整呼吸的节奏:“吸如抽丝,呼如吐雾,绵绵若存。”更多的时候,则是阐述养气的根本:“养气即养心。心定如磐石,则八风不动;心乱如飘萍,则气散功消。日常行止,皆是修行。劈柴时,心在柴上;挑水时,意在水间。一念专注,则气自凝。”
陆守拙将这些教诲牢牢记在心中,并努力践行。劈柴时,不再想着赵阙的嘴脸,而是专注于斧刃落下的角度、木柴纹理的走向,感受力量在体内流转的轨迹。挑水时,不再抱怨路途的艰辛,而是体会水桶的晃动与身体的平衡,感受脚下每一步的踏实。这种专注,让最平凡的劳作也带上了一丝修行的意味,体内的浩然气在这种专注中,似乎也变得更加凝练、活跃。
这一日,晨桩结束。陆守拙缓缓收势,只觉得体内那道青色气流比往日又浑厚了一丝,在丹田处温煦流转,驱散了深秋河滩的寒意。他吐出一口悠长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而不散。
“养气根基渐稳。”齐先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难得的嘉许,“今日,可学‘正心印’。”
陆守拙精神一振,连忙躬身:“请先生赐教!”
齐先生伸出右手,五指自然舒展,掌心向上。不见他如何作势,掌心上方寸许的空气中,一点温润清光骤然亮起!这清光并非昨夜引气时那般微弱,而是凝练如实质,散发着纯净、正大、令人心神安宁的气息。
“此乃‘正心印’。”齐先生道,“非攻伐之术,乃守心护念、明心见性之法印。以浩然气凝于掌心,结此印诀,可镇心神,驱邪念,澄澈灵台,外邪难侵。”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变化着手势。五指以一种玄奥的轨迹屈伸、扣合,最终结成一个古朴、方正、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印诀。随着印诀成型,掌心那点清光骤然明亮,化作一个约莫寸许大小、散发着柔和清辉的方形光印!光印之中,隐约可见一个极其简约、却透着无尽庄严意味的符文流转。
一股无形的、温和却沛然莫御的“正”之气息,以那光印为中心弥漫开来。陆守拙只觉得心神一清,连日来因修行和琐事积累的些微浮躁瞬间被涤荡一空,灵台一片空明澄澈。甚至连河滩上萧瑟的寒风,似乎都在这股气息下变得温顺了许多。
“看清楚了?”齐先生问道。
陆守拙用力点头,眼中充满了震撼与向往。
“结印之法,在于心、意、气三者合一。”齐先生散去光印,开始详细讲解指诀的变化、意念的凝聚、以及气息如何随指诀流转、最终汇聚于掌心劳宫穴的关窍。“心念不正,则印不成;意念不纯,则印不凝;气息不调,则印不稳。此印,便是你心性修为的映照。”
陆守拙屏息凝神,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入脑海。他学着齐先生的样子,尝试调动体内的浩然气,按照特定的路径流转,同时双手笨拙地模仿着那玄奥的指诀。
第一次,气息刚凝聚到指尖,就因为指诀生涩而溃散。
第二次,指诀勉强成型,但意念未能完全专注,凝聚的气息微弱不堪,根本无法显化。
第三次,第四次……
他全神贯注,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体内的浩然气被反复调动、凝聚、尝试,消耗颇大,带来阵阵疲惫感。但他眼神却越来越亮,失败并未让他气馁,反而激起了更强的斗志。
终于,在不知第多少次尝试后。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颤鸣自他掌心响起!
一点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米粒大小、且闪烁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温润清光,在他掌心劳宫穴的位置,极其艰难地、顽强地亮了起来!虽然远不如齐先生那般凝实稳定,但那确确实实是“正心印”的光芒!
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宁静、正大之意,自那点微光中散发出来,瞬间抚平了他因反复尝试而略显焦躁的心绪。
成了!
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陆守拙!他激动地看向掌心那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清光,感受着那前所未有的心神宁静之感,仿佛在黑暗中跋涉许久,终于亲手点亮了一盏属于自己的灯!
“不错。”齐先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严肃,“印痕初显,如风中烛火。需勤加修持,以心念为油,以正气为焰,方能使之稳固、壮大。此印初成,每日可凝练一炷香时间,不可贪多,以免耗损根基。”
“是!弟子明白!”陆守拙小心翼翼地散去那点微光,只觉得精神虽然疲惫,内心却充满了沉甸甸的满足感和继续前行的动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贴身收藏的那本残破《论语》,冰凉的封面触感传来,仿佛也沾染了一丝心头的暖意。
青萍镇,赵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赵阙阴晴不定的脸。他手中捏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的灰色石头(留影石),指尖正注入一丝微弱的元气。石头上方,一片模糊的光影浮现出来:正是河滩景象,画面晃动,焦点隐约捕捉到一个瘦削少年(陆守拙)在寒风中练功的身影。一阵强风卷过,少年破旧的外衫被掀起一角,露出了贴身衣物下一本方形轮廓的硬物,被他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按住,动作充满了下意识的珍视与保护。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留影石的光芒黯淡下去。
“贴身收藏…一本破书?”赵阙眯起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泥腿子,对一本破书如此紧张?这太反常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他绝不相信那会是一本毫无价值的废物。
“来人!”赵阙沉声喝道。
一个心腹家奴立刻躬身进来:“少爷有何吩咐?”
“带几个人,再去那个老虔婆和那小崽子的破窝棚里,给我一寸一寸地搜!犄角旮旯,灰堆烂草,都不要放过!看看能不能找到…和书有关的东西!哪怕是一丁点碎屑、一根线头,都给我带回来!”赵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家奴领命而去。
深夜,青萍镇鬼市。
幽暗的巷道弥漫着潮湿腐败的气息,只有零星几点惨绿色的灯火摇曳。一个穿着赵府家奴服饰、兜帽压得极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到一个不起眼的摊位前。摊主是个干瘦如柴的老头,蜷缩在更深的阴影里,面前一块脏污的黑布上,随意丢着几件看不出年代的破烂。摊前挂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木牌:“辨气溯源”。
家奴警惕地左右扫视,确认无人注意,才从怀里极其小心地掏出一个用油纸密密包裹的小包。他一层层剥开油纸,露出里面的东西:一小撮灰白色的、质地奇特的粉末,以及几根比头发丝还细、却异常坚韧、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哑光的丝线。粉末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旧墨香和某种奇异木质的气息。
“老鬼头,劳您大驾,给辨辨这‘气’!”家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敬畏,“我家少爷说了,只要能探出根脚,酬金翻倍!”
被称为老鬼头的干瘦老头,浑浊的眼珠在阴影里似乎转动了一下。他没碰东西,而是从摊子底下摸出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刻满诡异扭曲符文的黑色罗盘。他示意家奴将油纸包放在罗盘中央。
老鬼头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悬在罗盘上方,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随着他晦涩的咒语,罗盘上那些扭曲的符文如同活物般,开始极其微弱地明灭闪烁,散发出阴冷的气息。
他伸出两根枯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粉末,凑到鼻尖,闭目深深吸气,仿佛要将那气息吸入灵魂深处。接着,他又捻起一根细丝,用舌尖极其轻微地舔舐了一下,细细品味。同时,悬在罗盘上方的手指微微颤动,感受着罗盘对气息产生的微妙反馈。
整个过程缓慢、诡异,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仪式感。家奴屏住呼吸,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寒意更甚。
良久,老鬼头才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瞳孔深处,竟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随即又被更深的贪婪覆盖。他小心翼翼地将粉末丝线重新包好,推还给家奴,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
“啧…了不得…了不得啊…”老鬼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重的‘文华’气…凝而不散,正大堂皇…还有一股…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意’…沉甸甸的,压得我这‘阴罗盘’都差点转不动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家奴急切地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粉末…”老鬼头慢悠悠地道,字斟句酌,“是墨,但绝非人间凡品。里面掺了…‘墨玉寒蚕’的丝粉?还有…‘千年沉心木’的芯末?这等手法…这等用料…早就该绝迹了!水火难侵,岁月难腐…寻常手段,根本毁不掉它分毫!”他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油纸包,仿佛能穿透包裹:“那丝线…是书页筋骨!坚韧异常,非金非铁,却承载着…被无数至诚正念诵读、供奉、浸染了千百年的‘文魄’!这气息…纯粹、浩大、古老…寻常物件,沾上一丝都是亵渎!”
家奴听得半懂不懂,只抓住核心:“很…很值钱?”
“值钱?”老鬼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金银?俗物!这等承载了千年文魄、用早已失传的秘法制作的圣物…根本就不是为了‘值钱’而存在的!这是…传道的圣器!是承载大道真言的‘舟筏’!是…‘钥匙’!”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敬畏。
“钥匙?开什么的钥匙?”家奴声音发紧。
“开哪扇门?”老鬼头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迷茫和深深的忌惮,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恢复平静的黑色罗盘,“看不透…看不透啊…这‘门’后面的东西…太古老,太正大,也太…危险了!告诉你家少爷…”他猛地抬头,兜帽下的阴影里,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警告,“拥有这东西的人…要么是身负天命、钟灵毓秀的‘真种子’,要么…就是招灾引劫、搅动腥风血雨的‘祸源’!让他…千万!千万!莫要引火烧身!这浑水,不是他能趟的!”说完,他像驱赶瘟神一样猛地挥手,整个人更深地缩进阴影里,仿佛多看一眼那油纸包都会招来不测。
家奴被老鬼头最后那番话和眼神中的警告吓得后背发凉,“传道圣器”、“钥匙”、“祸源”、“引火烧身”这些词如同冰锥刺进他心里。他再不敢多问半句,手忙脚乱地将油纸包贴身藏好,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仓惶地冲进了鬼市更深的黑暗之中。
河滩上,寒风依旧。陆守拙正沉浸在养气后的宁静与初学“正心印”的喜悦里,对赵府书房内的密谋和鬼市中的警告还一无所知。他更不知道,怀中那本看似普通的残书,其冰山一角下隐藏的峥嵘,已然在黑暗中投下了不祥的阴影,悄然搅动了命运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