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镇的雨,总带着一股洗不净的土腥气,混着陈年木头发霉的味道,从歪斜的瓦檐上滴滴答答砸下来,在泥泞的街面溅起浑浊的水花。深秋的寒意,便顺着这湿冷,无孔不入地钻进骨头缝里。
陆守拙缩了缩脖子,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早已不顶什么事的破夹袄裹得更紧了些。他个子不高,身形有些单薄,十五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少年稚气,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像两口深潭,映着灰蒙蒙的天色和湿漉漉的街巷。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用最后几个铜板换来的糙米——那是他和瞎眼阿婆接下来几天的口粮。
脚下的烂泥吸着鞋底,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他低着头,小心避开积水最深的地方,心思却不在路上。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米铺伙计不耐烦的嘟囔:“…赵家管事说了,下月租子再加三成…再交不上,趁早滚蛋!”
赵家…又是赵家。青萍镇的天,有一大半姓赵。赵老爷跺跺脚,整个镇子都要抖三抖。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赵阙,更是镇上一霸。
一股沉重的压力,比这阴冷的秋雨更让人窒息,沉甸甸地压在陆守拙的心头。他和阿婆栖身的那间破败窝棚,就在赵家地界上。加租…他们哪里还有余钱?
正想着,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和马蹄践踏泥水的声音由远及近。陆守拙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往路边屋檐下避让。
几匹高头大马横冲直撞而来,当先一匹枣红马上,坐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是赵阙。他约莫十七八岁,面色虚浮,眼神里带着一股被惯坏了的骄横和戾气。马鞭在他手里随意甩着,抽打在湿冷的空气里,发出“啪啪”的脆响。几个家奴模样的汉子簇拥左右,同样趾高气扬。
马蹄溅起的泥浆,毫无顾忌地泼向路边。陆守拙躲闪不及,几点冰冷的泥点子“啪”地溅在他脸上,还有几滴落在他怀里的油纸包上。
他身体一僵,抱着米袋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但他没有抬头,只是默默抬手,用同样破旧的袖口,擦去脸上的泥污。动作平静,甚至有些木讷。
“哟,这不是陆木头吗?”赵阙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睨着屋檐下那个沉默单薄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抱着什么宝贝?给本少爷瞧瞧!”他手中的马鞭虚指陆守拙怀里的油纸包。
一个家奴立刻会意,狞笑着就要上前抢夺。
陆守拙猛地后退一步,将米袋护得更紧,抬起头,那双沉静的眼睛直视着赵阙,声音不高,却清晰:“赵少爷,这是我和阿婆的口粮。”
他的声音里没有哀求,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这种平静,在赵阙看来,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口粮?”赵阙嗤笑一声,马鞭在空中虚抽一记,“本少爷的‘踏雪’正好饿了,你这点糙米,给它打打牙祭正好!”他下巴一扬,“给我拿过来!”
家奴再无顾忌,伸手就抓。
陆守拙眼神一凝,身体本能地向后缩,试图避开。但他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年,哪里是粗壮家奴的对手?推搡间,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摔倒在泥水里。
“噗通!”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怀里的油纸包也脱手飞出,滚落在泥泞中,糙米撒了一地,迅速被浑浊的泥水浸透。
“哈哈哈!”赵阙和家奴们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废物!”赵阙轻蔑地啐了一口,看着在泥水里挣扎着想要爬起的陆守拙,仿佛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连米都抱不稳,活该饿死!走!”他一夹马腹,枣红马长嘶一声,带着家奴扬长而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肆意践踏的马蹄印。
陆守拙坐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那几粒在泥浆中翻滚、迅速被染污的米粒,脸上沾满了泥水,狼狈不堪。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滑过紧抿的嘴角。他没有哭,也没有咒骂,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沉静之下,压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一丝冰冷的倔强。
他慢慢爬起来,不顾浑身湿透的冰冷和泥泞,第一件事不是去捡那些已经无法再吃的米,而是踉跄着扑向旁边屋檐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躺着一本被泥水浸湿了一角的、极其破旧的线装书。书页泛黄卷曲,封面早已磨损得看不清字迹,只有隐约可见的“论…语”二字残痕。这是他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他识字明理的启蒙。刚才摔倒时,这本书从他怀里滑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书捡起,用还算干净的里衣袖子,一遍又一遍,极其认真地擦拭着封皮和书页上的泥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却恍若未觉,所有的专注都凝聚在手中这本残破的书卷上。
泥水浸透衣衫的寒意刺骨,撒落一地的米粒宣告着接下来的饥肠辘辘,赵阙的羞辱犹在耳边。但当他粗糙的手指拂过那熟悉的、带着墨香(尽管已很淡)的纸页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平静和力量,仿佛从这残破的书卷中,丝丝缕缕地渗入他冰冷的心底。
他紧紧攥着书,指节因用力而再次发白。雨幕中,少年单薄的身影在泥泞里站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却不肯倒伏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