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无事,就退下。”
赤炎魔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寝殿。
待殿内重归平静,大总管才从偏殿缓步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他走到玄苍身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极为私人的语气道:“尊上,您这般维护她……可曾想过离音姑娘?”
“离音”这两个字,像是一道禁咒。
它一出口,玄苍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暴戾无比。那双刚刚还平静无波的凤眸,瞬间被血红色的疯狂与痛苦所占据,恐怖的威压让整个寝殿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他死死地盯着大总管,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大总管顶着这股压力,艰难地垂下头,不敢再言。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玄苍的视线,无意中扫过了不远处的身影。
宁念正站在窗边,踮起脚,想要将一卷被风吹乱的竹简重新挂好。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边的风起云涌,只是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她的侧影纤细而安静,在幽暗的光线下,透着一种易碎的坚韧。
看着她,玄-苍眼中那几乎要毁天灭地的风暴,竟奇迹般地,一点点平息了下去。暴戾褪去,转为一种更为深沉复杂的、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晦暗。
大总管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彻底明白了。
宁念和离音,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
离音是火,是毒,是盛开在悬崖边上最美也最致命的罂粟,她能轻易点燃尊上所有的激情,也能毫不留情地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宁念……
大总管看向那个终于挂好竹简,正拍着手上灰尘的女子。
她是水。是寂静深夜里,悄然滴落在焦土上的甘霖。她没有离音那般耀眼夺目,却在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一点点地,抚平着尊上那些不为人知的、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
或许……尊上需要的,从来都不是另一团火,而恰恰是这样一捧能熄灭心魔的,清澈的水。
大总管想起了千年前。离音为了得到一件天界才有的“星辰羽衣”,娇纵任性地逼着尊上与天界起了冲突,最终引来天罚,让尊上身受重创,险些魔元溃散。那个女人,除了无休止的索取和任性,从未为尊上、为这座魔宫,考虑过分毫。
再看眼前的宁念……大总管的眼神,终于变得彻底柔和下来。
他那颗为魔尊悬了千年的心,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可以安放的地方。
傍晚时分,一份来自魔域边境的紧急军情文书,被送到了玄苍的案头。
是关于一小股擅长隐匿的蛇妖,屡次三番骚扰魔族边境巡逻队,杀人劫物,来无影去无踪,魔将们数次围剿都扑了个空,颇为头疼。
玄苍本就元气未复,看了几眼玉简上的内容,便烦躁地揉着刺痛的眉心,将玉简扔在了一边。
宁念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走过去,放在他手边。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玉简上发着光的魔族文字。虽然很多看不懂,但“蛇妖”、“谷道”、“隐匿”这几个字,她还是认得的。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还在人间的侯府时,父亲和兄长在书房议论边境战事,曾提到过一种对付小股敌军游击骚扰的法子。
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她看着玄苍紧蹙的眉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声开口了:“尊上……或许,可以试试‘以饵诱之’?”
玄苍揉着眉心的动作一顿,睁开了眼。一旁侍立的大总管也诧异地看了过来。
在两位魔界顶层人物的注视下,宁念感到一阵紧张,手心都沁出了汗。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我只是从凡间的兵法书上看过一些皮毛。上面说,蛇性喜阴湿,贪血食,且生性多疑又贪婪。与其耗费兵力去搜山围剿,不如反其道而行。”
“在它们最常出没的阴湿谷道,故意设下一个看起来防备空虚的补给点,用几头活的、血气旺盛的低阶魔兽作为诱饵。蛇妖多疑,一次不成,可以多试几次,让它们放松警惕。待它们真的以为寻到了便宜,大举来袭时,再派一支精锐小队,携带克制妖气的‘焚香石’,从上风口悄然包抄。只要能一举擒获领头的妖王,余下的乌合之众,便不足为惧了。”
她一口气说完,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宁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觉得自己实在是班门弄斧了。这些神魔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或许根本不屑于用这种凡人的计谋。
然而,玄苍和大总管的脸上,却同时露出了混杂着惊诧与深思的神情。
他们习惯了用绝对的力量去碾压一切敌人,思维早已固化。却从未想过,对付这种滑不留手的骚扰,这种简单、甚至有些“不入流”的战术,反而可能是最有效的。
许久,玄苍才重新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中,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探究:“你……如何懂得这些?”
“以前在家里……无事时,喜欢看些杂书。父亲和兄长闲聊时,也曾听过一些。”宁念小声地回答,不敢居功。
玄苍没有再说话,只是拿起那份玉简,重新看了一遍,然后递给了大总管。
大总管接过玉简,再看向宁念时,眼神中已经只剩下全然的信服与敬重。
第二日,几位魔宫的高层核心,包括昨日才被敲打过的赤炎魔将在内,一同前来议事。
议事完毕,众人正准备告退,大总管却忽然出声,叫住了正准备默默退到一旁的宁念。
“宁姑娘,昨日您提及的‘暖烟草’,库房已经足量备下。只是关于后续的用度,是像从前一样,用一些报一些,还是统一列出章程,按月支取?”
在场的几位魔将都停下了脚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宁念身上。这已经不是试探了,这是在当着所有核心成员的面,赋予她权力。
宁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她不能退缩。
她定了定神,看向大总管,从容回答:“还是按月支取吧,也省去来回报备的麻烦。不止安神香,尊上日常的药膳、伤药所需,还有寝殿内的一应用度,劳烦总管整理一份过往的单子给我。我核对确认后,再制定出一个固定的章程来。你看如何?”
她的语气,有商量,也有决断,自然得仿佛她本就是这座宫殿的女主人。
大总管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他对着宁念,深深地、恭敬地一躬身。
那声称呼,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清晰无比地响起:
“是,属下遵命。一切,但凭夫人吩咐。”
“夫人”……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宁念的脑海中炸开。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一股热气“腾”地一下从脖颈烧到了耳根,整张脸都红透了。
在场的几位魔将,脸上同时闪过震惊,但随即又迅速被了然所取代。他们交换着眼神,然后不约而同地,对着宁念微微垂首,以示尊敬。
宁念彻底懵了。她下意识地,求助般地看向主座上那个始作俑者。她希望他能开口,哪怕是斥责大总管一句也好,来为她解这个围。
然而,玄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就那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着她瞬间通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惊慌、错愕与无措的眼睛。
然后,在那双万年冰封的凤眸深处,竟真的,慢慢地,漾开了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带着无尽愉悦的笑意。
他没有否认。
他默认了。
这个认知,让宁念的心脏重重一沉,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情绪包裹。
“宁夫人”这个称呼,在不到半日的时间里,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魔宫的每一个角落。有震惊,有嫉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在大总管郑重其事的态度和魔尊那无声的默许下,迅速地化为了接受与默认。
宁念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个称呼,像一道无形的、滚烫的烙印,从此将她与玄苍,与这座深沉、华丽又冰冷的魔宫,彻底地、密不可分地捆绑在了一起。
当晚,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宁念依旧在巨大的冲击中没有回过神来,她为玄苍换好伤药,动作都有些僵硬。最后,她为他整理微乱的衣领时,心神恍惚,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他颈间的皮肤。
就在她想缩回手的那一刻,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他的手依旧带着伤后的冰凉,力道却很轻,只是不容她挣脱。
宁念的心猛地一颤,抬起头,正对上他那双幽深的眼。
玄苍微微倾身,凑到她的耳边。他身上独有的、清冽的冷香,混杂着温热的呼吸,一同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上,让她控制不住地一阵战栗,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暧昧低语:
“夫人……”
他刻意将这两个字念得很慢,很轻,像是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本尊很喜欢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