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再多问,径直走到主位坐下。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拈起一块她指定的荷花酥,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他吃得很慢,每一个咀嚼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一瞬不瞬地锁在她的身上。
这顿饭,宁念吃得食不知味,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场酷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当玄苍终于放下筷子,起身前往偏殿处理魔宫事务时,宁念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几乎是立刻冲了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藏书阁那扇用万年玄铁铸就的厚重门扉,从里面死死地反锁。那沉重的落锁声“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为她隔绝出了一个短暂而危险的、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般,无力地滑坐在地。
她颤抖着双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袖中拿出了那个被她的手心汗浸透、又被体温捂热的纸卷。
她的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展开那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油纸。油纸很薄,已经被油脂浸透,变得半透明。里面的字迹很小,是用烧过的炭笔写的,力道很轻,生怕划破纸张。那笔锋稚嫩而歪斜,却带着一种让她眼眶发酸的熟悉。
是阿木。
是那个在永安侯府,唯一会怜悯她,会在她被继母罚跪不准吃饭的雪夜里,冒着被发现打死的风险,偷偷从后厨拿一个冷硬的馒头,塞进她怀里的小厮。
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她那早逝的亲娘之外,唯一给过她一丝温暖的人。
宁念的呼吸,在看到第一个字的瞬间,便彻底停滞了。
“小姐,侯府完了。那晚之后,夫人就疯了,整日胡言乱语,老爷也跟丢了魂一样,府里乱成了一锅粥。我亲耳听见,夫人疯癫之中,对着空气尖叫,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说……她说当年被送进魔宫的,根本不是您!是……是宁语柔小姐本人!她说她舍不得亲女儿受苦,才想出了这个偷梁换柱的毒计!”
宁念的瞳孔,在看清这行字的刹那,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颅内炸开,一片空白。
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瞪大了眼睛,几乎是贪婪地,又像是恐惧地,继续往下看去。
“夫人还哭喊着说,您……您根本就不是侯爷的亲生女儿。她说,是她当年路过城外的一座破庙,从漫天大雪里,抱回来的一个快要冻死的弃婴。她还说,您身上当时还带着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些谁也看不懂的奇怪符文。那块玉佩,她怕被人发现,一直没敢扔,就用油布包了,埋在了侯府老宅后院最大那棵槐树的第三个树洞里。”
“小姐,侯爷下令烧掉所有夫人的东西,我怕这个秘密就这么没了,就偷偷把这消息写给您。侯府是待不下去了,家丁仆役都跑光了,我也要连夜逃出临安城了。这是阿木……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您在魔宫,千万千万,要保重自己。”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那张薄薄的、轻飘飘的油纸,从她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指间滑落,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宁念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真正的石雕。
脑子里,那片被惊雷劈开的空白之后,是更加可怕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混乱与风暴。
家,是假的。
她痛恨了十几年,怨怼了十几年,甚至就在昨夜,还亲眼见证了她们被万人羞辱、踩入尘泥的“亲人”,与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
她不是被父亲和继母抛弃的棋子。
她甚至连当他们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她以为自己是为了保护那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姐姐”,才顶替她进入这人间地狱,承受了这无尽的屈辱与折磨。她把这份“牺牲”当作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价值。可到头来,她才是那个被宁语柔顶替掉的、真正的祭品!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被选中的那一个。
原来,她所承受的一切,她燃烧了整个青春与灵魂的怨恨,她刚刚才品尝到的、那带着血腥味的复仇的快意……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一场彻头彻尾的、荒诞绝伦的骗局之上!
那她是谁?
她是谁?!
一个从破庙的雪地里,被一个恶毒女人捡回来的,不知父母是谁的弃婴?一个被养在侯府,只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替真正的大小姐去死的工具?一个连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仇恨,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笑话的可怜虫?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到极致的愤怒,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地捅进了她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那股刚刚才被复仇的快意所浇熄的怨恨之火,此刻,在更深的绝望与茫然中,化为了更加可怕的、能冻结灵魂的寒冰。
她一直以为,支撑着她在这魔宫活下去的,是那股不共戴天的恨意。可现在,连这唯一的支撑,都被人一脚踹翻。
恨意失去了源头,她整个人,就像一座被抽掉了地基的塔,轰然倒塌,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她浑身发冷,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双臂,想要汲取一丝温暖,却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寒冷。仿佛她不是被侯府抛弃了,而是被整个世界,彻彻底底地抛弃了。
就在她情绪彻底崩溃,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濒死的小兽,发出无声而绝望的呜咽时——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金属机括弹动的声响,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那扇被她从内部死死反锁的、重达千斤的玄铁门,门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悄无声息地,自动弹开了。
门,被缓缓推开。
玄苍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从门外透进来的、灰白色的天光,静静地站在门口。光线勾勒出他完美的轮廓,却让他的脸隐没在深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他就像一尊从地狱深处走出的神只,沉默地,带着绝对的压迫感,将她完全笼罩在了他的阴影之下。
他墨色的眼眸,沉沉地,一瞬不瞬地,看着蜷缩在地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与骨血的她。
他迈开长腿,一步,一步,缓缓地朝她走来。黑色的金线魔纹长靴,踩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宁念脆弱不堪的心脏上。
他在她面前停下,然后,做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缓缓地,蹲下了身。
那高高在上的、视众生为蝼蚁的魔尊,竟然蹲了下来,与她维持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这个动作,非但没有让她感到丝毫的平等,反而带来了一种更加极致的、被侵入、被审视的恐惧。
冰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再一次捏住了她的下巴。与昨夜的摩挲不同,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带任何温度,却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强迫她抬起那张满是泪痕、惨白如纸的脸,对上他那双探究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丝危险的、猫捉老鼠般的兴味。
“告诉本君,”他低声问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寒冰,砸进她的耳朵里,“是什么,让你比见到仇人身败名裂,还要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