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人?
这是何等狂妄的自谦,又是何等……令人心惊胆战的纵容。
将一个嗜血的魔君,比作引路的提灯人?那他要为她照亮的,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路?
宁念怔住了。
她自己的路?
他竟然……是这么看她的吗?不是一个有趣的玩物,不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而是一个,独立行走的人?
一股莫名的、奇异的暖流,从方才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开始,缓缓地,流遍了她冰冷的四肢百骸。
玄苍不再理会外面那些人的心思百转,他低下头,那双深渊般的魔瞳,专注地凝视着宁念。
那眼神很奇怪,里面没有世俗男女之间那种黏腻的欲望,也没有高位者对低位者的审视和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纵容。
他好像一个找到了世间最有趣玩具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个玩具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这个让你痛苦的牢笼,”他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诱哄的意味,“是想看它,在一场大火里化为绚丽的灰烬,还是想让它,变成一座警示世人的丰碑?”
他将一个百年侯府的命运,一件足以震动整个大燕国祚的权力,就这么轻飘飘地,像一枚不值钱的糖果,递到了她的手上。
“你来决定。”
这一刻,宁念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旋涡中心。
有来自府外瑞王的审视,有来自萧靖那复杂的、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有来自暗处无数探子惊疑不定的窥探,更有来自她身后,那个男人如山岳般沉稳、如深海般莫测的支撑。
他给了她选择的权力。
一个她从未奢望过的,审判仇人的权力。
她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无数的画面。
母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那双曾经温柔美丽的眼睛里,流淌着不甘的血泪。
瓢泼大雨中,她跪在侯府门前,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在她面前轰然关上,隔绝了她最后一丝求生的希望。
宁婉那张永远带着无辜和善良的伪善面具,和面具下那双淬毒的眼睛。
还有刚刚,宁远山那句发自肺腑的,充满了怨毒和后悔的真心话——“当初就该一把掐死你!”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意,所有被践踏的尊严,在这一刻,尽数沉淀。
它们没有像火山一样爆发,反而像极北之地的寒冰,凝结、压缩,最后,化作了一股冰冷的、坚不可摧的决意。
她缓缓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了地上那滩已经彻底失禁、散发着恶臭的烂泥,越过了旁边那个只会尖叫哭嚎的侯夫人,越过了那张因为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的、宁婉的脸。
她的视线,直直地,投向了侯府最深处,那象征着宁家百年荣耀与门楣的祠堂方向。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刻刀,一字一句,清晰地、精准地,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一把火烧了,太便宜他们了。”
她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恨意。
“我要它……永远留在这里。”
“像一座坟墓,日日夜夜提醒着京城里的每一个人,定远侯府,是如何的寡廉鲜耻,猪狗不如。”
这个答案,显然,深深地取悦了身后的魔君。
玄苍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那笑容,不再是先前那种慵懒的、轻蔑的,而是灿烂的,明亮的,仿佛三千世界最绚烂的繁花,都在他唇边轰然盛开。那极致的美丽,足以让天地失色,让日月无光。
可就在那颠倒众生的美丽之下,却又翻涌着毁天灭地的、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的危险气息。
“如你所愿。”
他轻声说,像是在回应爱人最甜蜜的许诺。
他缓缓地,抬起了那只刚刚为宁念掖过碎发的手。
这一次,没有滔天的魔气,没有电闪雷鸣。
安静得可怕。
一道道纯黑色的,如同最浓稠的墨汁,被一支无形的画笔牵引着,从他的掌心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那些黑线,不像是能量,更像是拥有生命的、活着的细藤,又像是无数条代表着“虚无”的裂缝。
它们如水银泻地,瞬间覆盖了整个定远侯府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在所有人惊恐到无法呼吸的注视下,一场无声的“风化”,开始了。
廊下的名贵兰草,那娇嫩的绿叶在黑线触及的瞬间,颜色迅速褪去,变得灰白、僵硬。池中正悠闲摆尾的锦鲤,那绚丽的红与金,在刹那间化为死寂的灰。庭院里那棵见证了侯府百年兴衰的古树,翠绿的华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最终变成了一具灰白色的、扭曲的骨架。
所有鲜活的色彩,所有的生命力,都被那些黑线贪婪地、一滴不剩地吸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死寂的、仿佛经历了千万年时光冲刷的、毫无生机的石灰色。
整个定远侯府,连同里面所有的花草树木、砖瓦梁柱,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栩栩如生的石雕。
一座,埋葬了所有罪恶与荣耀的,宏伟的坟墓。
而府内的宁远山、侯夫人、宁婉,以及那些曾经仗势欺人、助纣为虐的仆役,他们幸运地,或者说不幸地,没有被石化。
但那些黑色的线条,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们身上烙下了无法磨灭的魔纹。那魔纹狰狞而丑陋,如同囚犯的刺青,深深地刻进了他们的皮肤,甚至灵魂深处。
他们被永远地禁锢在了这座灰白的“坟墓”里。
他们还活着,能思考,能感受,却动弹不得,无法言语。
他们将作为活着的“展品”,在这座由他们引以为傲的府邸所化成的囚笼里,永生永世地,感受着时间的流逝,品尝着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宁远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响,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背上,浮现出诡异而扭曲的黑色纹路,眼中的绝望,比真正的死亡,要恐怖一万倍。
做完这一切,玄苍仿佛只是拂去了袖口上的一点微尘,轻松写意。
他再次自然地揽住宁念的腰,在一片连风都已停滞的死寂中,当着瑞王和数千禁卫军的面,冲天而起。
他飞行的方向,不是人迹罕至的城外。
而是朝着灯火最辉煌的,皇宫的方向,不疾不徐地,飞了过去。
那姿态,不像逃离,更像是一场高调的巡视。
凛冽的高风,瞬间灌满了宁念的口鼻,吹得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这是她第一次,离地面这么远,脚下是如同棋盘般缩小的京都城,万家灯火在她眼中,渺小如尘埃。心中五味杂陈,是复仇的快意,是前路的茫然,更是对身边这个男人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后悔吗?”
头顶,忽然传来玄苍低沉的、带着一丝奇异磁性的声音。
宁念一怔,还没来得及思考如何回答。
他又补充了一句,那声音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霸道和不容置喙的宣告。
“后悔也晚了。从今天起,你宁念这个名字,将永远与我玄苍绑在一起,成为整个凡间和天界,都无法忽视的禁忌。”
话音刚落,一股更强烈的气流猛地袭来,宁念在空中一个不稳,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他腰间的衣料。
玄苍眉头一皱,似乎是嫌她麻烦,又或者,是嫌她抓得不是地方。
下一秒,他竟手臂一收,一个用力,直接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啊!”
宁念惊呼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双手出于本能,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整个世界,瞬间安稳了。
他用魔气,在她和他周围撑开了一道无形的结界,所有凛冽的寒风都被隔绝在外。
而她整个人,都缩在了他的怀里。
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紧紧地贴在了他冰冷却坚实无比的胸膛上。
隔着几层衣料,她仿佛都能听到,那属于魔君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敲在她的耳膜上,也敲在了她的心尖上。
地面上,那座灰白的侯府石雕,如同一道永恒的、狰狞的伤疤,烙印在了京都最繁华的地段,无声地向世人展示着神魔的威严与一个女子的恨意。
瑞王久久地凝视着那两人消失在夜色深处的方向,那张始终平静的脸,此刻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对着身边一个如同影子的亲信,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沉声下令:
“立刻!派最好的人去查!宁念的母亲,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所有相关的蛛丝马迹,哪怕是市井流言,都事无巨细,全都要报上来!”
“还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备驾,连夜去护国寺!就说本王有要事,求见,了尘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