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揽着她腰肢的那只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掌心滚烫,仿佛要将他自身的温度,连同那份毁天灭地的力量,一并烙进她的骨血里。
宁念的身子还是僵的。
她被他半拥半带地往前走,穿过满目疮痍的庭院。风是停了,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与尘土混合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痒。她的目光有些失焦,耳边还残留着萧靖最后那声凄厉的闷哼,以及骨骼碎裂时那令人牙酸的脆响。
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沉稳而优雅,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断壁残垣,而是通往他魔殿的红毯。他目不斜视,视线里似乎只有前方那座还算完整的内堂,以及怀中的她。
那个不久前还意气风发,要将她“带回去”的萧靖,此刻像一堆破布般被埋在坍塌的墙土里,猩红的血迹从瓦砾的缝隙中缓缓渗出,染红了一片。
不远处,泥沼之中,珞鸢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俏脸,此刻写满了极致的惊骇与绝望。她像是被吓傻了,忘记了挣扎,任由冰冷的泥水浸泡着她华美的衣衫,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玄苍,那眼神,如同看见了从地狱爬出的、择人而噬的恶鬼。
宁念的视线从他们身上漠然地滑过,没有停留,心中竟是一片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没有快意,也没有怜悯。
就好像,她只是在看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戏。戏里的角色,是死是活,是悲是喜,都无法在她心里再激起半分波澜。
侯府那些幸存的家丁护院,早已吓破了胆。他们跪伏在道路两旁,将头颅深深地埋进臂弯,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那是一种源于生命最原始本能的恐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忠诚、职责、勇气,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们用卑微的姿态,为这对踏着毁灭而来的男女,让开了一条通路。
玄苍的脚步,终于在内堂的门槛前停下。
内堂里燃着数十支手臂粗的巨烛,将整个厅堂照得亮如白昼。那些名贵的紫檀木家具,墙上悬挂的前朝名人字画,博古架上陈列的珍奇古玩,在此刻的光线下,非但没有显出半点气派,反而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虚浮与滑稽。
定远侯宁远山,那个她名义上的父亲,此刻正瘫坐在主位前的地上。
他身上的侯爵常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头上的玉冠也歪了,几缕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满是冷汗的额角。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地哆嗦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
当宁念的目光投向他时,他整个身体都剧烈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被扼住脖颈的声响。
他亲眼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被誉为大渊朝年轻一辈守护神的萧靖,是如何在一招之间,被眼前这个男人像拍蚊子一样,轻描淡写地拍进了墙里。
那堵墙的倒塌声,彻底震碎了他身为定远侯、身为国之栋梁的所有尊严与倚仗。
求生的本能,是比尊严更顽固的东西。
就在宁念被玄苍拥着,踏入内堂门槛的那一刹那,宁远山脸上那因恐惧而扭曲的表情,像是戴上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面具,瞬间变幻。
那是一种悲痛欲绝、悔恨交加、饱含着无尽父爱的复杂神情。
“念儿!我的女儿!”
一声泣血般的呼喊,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响彻了整个厅堂。
宁远山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挣扎起来,甚至顾不上拍去身上的灰尘,就踉踉跄跄地朝宁念扑了过来。他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她,却又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忌惮地停下了脚步,转而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你终于回来了!是为父错了!是为父瞎了眼啊!”
他哭得老泪纵横,涕泗横流,那情真意切的模样,仿佛真的是一位被奸人蒙蔽、痛失爱女,如今终于得以重逢的慈父。
“为父……为父被侯夫人那个毒妇,还有宁婉那个逆女给蒙蔽了双眼啊!她们在你我父女之间搬弄是非,才让你……才让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的委屈!我的儿啊!为父对不起你,为父对不起你死去的母亲!”
玄苍停下了脚步。
他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宁远山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情绪,却又像是在欣赏一出极其有趣的、别开生面的滑稽戏。他甚至还颇为玩味地挑了一下眉,揽在宁念腰间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放松。
他像是这座戏台下唯一的、最有权势的看客,默许了这场荒唐的表演继续下去。
宁远山见状,以为自己的哭诉起了作用,演得愈发卖力。他试图再往前走一步,却被玄-苍那淡漠的一瞥骇得生生止住了脚步。于是,他只能站在原地,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开始了他最擅长的表演——血脉与道德的绑架。
“可……可无论如何,你是我宁远山的女儿,你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我宁家的血啊!”他的声调陡然拔高,充满了被辜负的悲愤与道义的谴责,“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引狼入室,与……与这等魔物为伍,来亲手毁掉自己的家?!”
他手指颤抖地指向玄苍,又很快因恐惧而缩了回去,最后指向了宁念。
“你这么做,是大不孝!你让你九泉之下的母亲,如何能够瞑目啊!”
最后八个字,他吼得气贯长虹,义正辞严,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话音落下,内堂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烛火哔剥作响,将人影在墙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宁念始终没有说话。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那些字字句句都淬着伪善剧毒的话语砸在自己身上。她的脸在烛光下,白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精致、易碎,却又透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冷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宁远山额上的冷汗,顺着他刻意挤出的皱纹滑落,他开始感到不安,一种比方才被玄苍威压时更加难堪的恐慌,从心底蔓延开来。
终于,宁念动了。
她只是轻轻地、从唇边溢出了一个字,像是在咀嚼它的荒谬。
“家?”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没有丝毫的起伏,却像一把淬了冰的、最锋利的刻刀,精准地、一寸寸地,开始剐向宁远山那颗早已腐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