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种种揣测与不安,推开门走了出去。
待她从内室出来,发现玄苍也已换装完毕。
他同样换上了一身深色的劲装,与她那身粗陋的布衣不同,他的衣料虽也朴素,却是那种暗沉却极具质感的特殊魔兽皮所制,裁剪得极为合体,完美地勾勒出他挺拔矫健、充满爆发力的身形。
敛去了平日那种高高在上、威压四射的魔尊华贵气度,反而更像一位出身不凡、气度冷冽迫人的年轻贵公子,只是眉眼间那份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疏离,以及那份睥睨众生的傲然,依旧丝毫未减。
宁念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这样的玄苍,与那个高踞魔殿之上,眼眸中不含一丝温度,视万物为刍狗的魔尊,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又在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和姿态中,清晰地昭示着他们分明是同一个人。这种奇异的割裂感,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心底那根名为警惕的弦,不仅没有丝毫放松,反而绷得更紧了。他越是显得“寻常”,便越是透着一种不可预知的危险。
玄苍显然没有给她太多打量和揣测的时间,见她出来,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率先迈开长腿,向殿外走去。
宁念抿了抿唇,默默地跟了上去,像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影子。
血翎与另一名气息同样强大的魔将并未跟随在明处,而是如同两道真正的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隐匿在了暗影之中。
他们并未从魔宫那森严的正门离开,而是由玄苍带领,七弯八拐地进入了一条幽深曲折的地下密道。密道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镶嵌着的几颗不知名的幽绿色矿石,散发着鬼火般微弱而阴冷的光芒,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宁念的脚步声和玄苍沉稳的足音在狭长压抑的甬道中轻轻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一路上,两人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玄苍始终走在前面,步伐沉稳,不疾不徐,似乎对这条密道熟悉至极。宁念则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约三步的距离,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又或者是不小心踩到他的影子,从而招来他不必要的关注和不悦。
气氛沉闷得像一块千斤巨石,重重地压在宁念的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从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上传来的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即便他此刻收敛了绝大部分属于魔尊的威仪,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强大与冷酷,依旧如同实质的冰锥,让她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和侥幸。
她不知道这条深不见底的密道究竟通往何处,更不知道玄苍此行的真正目的。她只能像一个被牵线的木偶般,被动地跟着,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命运。只是,这木偶的心中,却在悄然无声之间,更加疯狂地滋长着名为“恨”与“怨”的黑色藤蔓,它们盘根错节,几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缠绕窒息。
不知究竟走了多久,久到宁念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开始发麻,前方终于隐隐透进了一丝不同于幽绿矿石的、略显驳杂的微光。
当他们最终走出密道出口时,一股混杂着硫磺的刺鼻、尘土的腥燥、不知名香料的甜腻以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的复杂气息,如同浪潮般扑面而来,呛得宁念几欲作呕。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并非她想象中那般只有荒芜与枯寂的魔土。
这里,竟然是一处颇具规模、喧嚣热闹的小镇。
小镇的名字用一种扭曲的魔族文字,刻在一块歪歪斜斜、饱经风霜的巨大黑色石碑上——“忘川渡”。
忘川……渡?这名字,听着便让人心头发寒。忘川,不是通往冥府的河流么?
镇内人头攒动,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魔头”攒动。各种形态、千奇百怪的魔族在宽阔却并不平整的街道上往来穿梭,有的高大魁梧如铁塔,青面獠牙,浑身肌肉虬结,散发着凶悍的气息;有的则体态妖娆婀娜,媚眼如丝,行走间香风阵阵,却在不经意间露出尖利的指甲或猩红的蛇信;更有甚者,还保持着部分兽类的狰狞特征,拖着长长的、布满鳞甲的尾巴,或是头顶峥嵘的犄角,口中发出低沉的咆哮。
除了这些形形色色的魔族,宁念还眼尖地看到了不少衣衫褴褛、形容瑟缩的人族。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神色惶恐不安,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在那些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魔族之间小心翼翼地穿行,稍有不慎便可能招来一顿打骂,甚至更糟的对待。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麻木,看得宁念心头一阵阵发紧。
街道两旁的建筑也与人界的雕梁画栋、精致典雅截然不同,大多是用一种漆黑如墨的巨大岩石,或是某些不知名巨兽的森白骨骼搭建而成,造型奇特古怪,充满了粗犷、原始甚至有些狰狞的野性美感。屋檐下悬挂着风干的奇异兽头、闪烁着幽幽磷光的骨串,以及一些她完全辨认不出的、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饰物。
那些摊贩们则更加随意,直接在路边铺开一块破旧的兽皮或布料,便开始大声吆喝,贩卖着各种稀奇古怪、令人瞠目结舌的东西:冒着丝丝黑气的奇异魔植、闪烁着妖异光彩的不知名矿石、造型恐怖狰狞的兵器、盛放在水晶瓶中咕咕冒泡的诡异药剂,还有一些被关在简陋笼子里,发出阵阵哀鸣或低吼的小型魔兽,它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或恐惧或凶残的光芒。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粗野豪放的笑骂声,夹杂着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音调古怪的魔族语言,汇成一股喧嚣嘈杂、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耳膜和认知。
这里的一切,都与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经验形成了天翻地覆般的对比。没有安远侯府那种表面精致、内里腐朽的虚伪客套,也没有魔宫那种深入骨髓的死寂与压抑。这里充满了混乱、原始、甚至有些野蛮的生机,像一锅被煮沸了的浓汤,所有味道都直接而浓烈地冲击着你的感官,不加任何掩饰。
宁念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袖,指尖有些发凉。心中既有初见这般光怪陆离景象的巨大冲击与本能的恐惧,也有一丝被压抑了太久太久,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微弱的好奇。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精致华美的牢笼里太久的金丝雀,突然被毫无征兆地扔进了广阔无垠却也危机四伏的原始丛林,茫然、无措,却又不得不睁大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世界。
玄苍对周围这片喧嚣与混乱视若无睹,仿佛这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径直迈开长腿,朝着小镇中心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宁念完全不明白,他带自己来这种龙蛇混杂、三教九流聚集的魔域边境小镇,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让她见识一下真正的魔域风情?让她明白她所处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弱肉强食、毫无道理可言的世界?还是……他另有所图?他的心思,她永远也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