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尽,天光未明。
宁念睁着眼,静静地躺在华美而冰冷的锦被之下。那些在街市上听到的,淬着世间极恶的污言秽语,一夜之间,仿佛在她身体里沉淀了下来。它们不再是锋利的刀子,反复凌迟她的神经,而是化作了一滩沉重黏腻的冷泥,将她整个人都包裹、浸透,让她从骨子里往外泛着寒意。
她终于透彻地明白了一件事。
玄苍可以给她一座城,可以让她手刃仇敌,可以将天地都颠覆在她脚下。但他给不了她想要的“清白”。他甚至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在意那些“蝼蚁的聒噪”。
他能庇护她的身,却无法庇护她的名。只要她还站在他的羽翼之下,她就永远是那个世人眼中,依附邪魔、蛊惑魔君的妖妃,一个靠出卖灵魂换取力量的娼妇。
她的冤屈,母亲的清白,若要昭告天下,只能靠她自己。
她必须走出这座华丽的囚笼,走到光天化日之下,走到所有唾弃她、辱骂她的人面前,用自己的声音,将真相剖开给他们看。
天色由深青转向灰白时,她起身了。没有惊动任何侍女,她自己动手,从一堆玄苍为她准备的,流光溢彩的华服中,找出了一件最为素净的白色长裙。裙子质地极好,却没有任何纹绣,素得像一捧初雪。
当玄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在殿内阴影中凝聚时,她已经穿戴整齐,正对着铜镜,将一头乌发用一根再简单不过的木簪绾起。
“我要出去。”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玄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身素白刺得他魔瞳微微一缩。他不喜欢这颜色,太寡淡,像濒死之人的血色。
“去杀光他们?”他语调懒散,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残忍,“这个本尊在行。”
宁念从镜中看着他轮廓模糊的身影,摇了摇头。“不。”她转过身,第一次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正视着他,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有一种玄苍从未见过的,玉石俱焚的决绝。“我要去,让他们所有人都听我说话。”
玄苍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里满是高高在上的不解与荒谬。“蝼蚁的议论,你需要听,也需要他们听?”
这个问题,与昨夜如出一辙。但此刻的宁念,心境已然不同。
“我需要。”她没有动怒,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无法理解,但我需要。这便是我与你的不同。”
这句过于坦然的、划清界限的话,竟让玄苍那亘古不变的玩味神情,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他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张苍白却再无半分软弱的脸。她像一株被暴雨摧折过后,从泥泞里重新挺直了腰杆的野草,带着一种顽固到可笑的生命力。
他忽然觉得,这只他随手捡来的棋子,似乎生出了自己的意志,想要跳出他划定的棋盘,自己去走一条……愚蠢至极的路。
这让他感到一种新奇的,被冒犯的兴味。
“可以。”他终于开口,懒洋洋地往那张仿佛由暗影铸就的巨大王座上一靠,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但若你搞砸了,本尊就只好用本尊的方法,让整个京都,都‘安静’下来。”
这听似威胁的话语,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宁念面前无形的牢门。
她没有道谢,只是微微颔首,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走出魔宫,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头脑愈发清明。她知道,光有决心是不够的,她需要一个最有力的佐证,一件能将宁远山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武器。
她没有去任何地方,而是循着记忆,独自一人,朝着那座已经化为石雕的定远侯府走去。
那里是她的家,是她的噩梦,如今,也将是她的舞台。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为这座灰白色的巨大坟墓,平添了几分阴森诡异。曾经车水马龙的侯府门前,此刻只有风声寂寥。宁念如一个真正的幽魂,飘然穿过那扇凝固的石门。
院内的一切,都定格在了那日献祭前的最后一刻。石化的亭台楼阁,被连根拔起的石化海棠,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未遂的罪恶。
她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来到母亲曾经居住的“听雨轩”。
这里比前院更加死寂。母亲最爱的那架秋千,如今也只是冰冷的石头,再也不会迎风摇曳。她走进母亲的卧房,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时光腐朽的味道。石化的梳妆台,石化的床榻,石化的诗卷……一切都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像一幅被粗暴扯断的画。
宁念走到那座冰冷的妆台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台面,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残留其上的温度。她闭上眼,母亲温柔的笑颜,身上清雅的兰花香气,都一一浮现。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强行压下,弯下腰,在妆台底下那处极为隐秘的角落里摸索。
指尖触及一个微小的凸起,她用力按下。
“咔哒。”
一声凝固了许久的轻响,妆台底座,一个同样由石头构成的暗格,缓缓弹开。
宁念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俯身看去,暗格里,静静躺着一个早已石化了的锦盒。她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取出,拂去上面的灰尘,打开。
锦盒之内,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枚玉佩。
那玉佩并未被魔气石化。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通体温润,仿佛自身带着光。宁念将它拿起,一股暖意顺着掌心,缓缓流入四肢百骸,驱散了些许盘踞在她体内的阴寒。玉佩的材质十分奇特,非金非石,上面阳刻着一个佛门“卍”字符,古朴而庄严。
看到这个字符,宁远山临死前那句关于她“身世秘密”的嘶吼,瑞王曾提及的“了尘大师”,以及母亲对护国寺异乎寻常的虔诚,瞬间在她脑海中串联成线。
原来如此。
父亲早就知道母亲藏着这块玉,他或许不知其真正来历,但必然清楚此物与佛门有关,能克制邪祟。所以,他才会处心积虑,一边用慢性毒药损害母亲的身体,一边又假惺惺地要带她去护国寺祈福,目的,就是为了骗她主动交出这块玉,或是让她自己放下最后的戒备。
这枚暖玉,是母亲最后的护身符,也是宁远山那场罪恶献祭中,最关键的障碍。
如今,它成了她宁念翻盘的,最后筹码。
她将暖玉紧紧攥在掌心,那温润的触感,像母亲跨越了生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给了她无穷无尽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