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都城。
沈意行踏上云梯。
两边的云雾从云梯上滚过，追逐着他的衣角。
沈意行来到云梯的尽头。
虚空之中，漂浮着一个个透明的仿佛气泡一样的东西。
这都是历代公子的记忆。
他们跳入月渊后，私人的情感的记忆会被剔除，只剩下有关整个天下的记忆存留在这记忆泡中。
但是沈意行以为天下私人情感无法做到真正分开，所以他从未去探寻过历代公子的记忆。
并且一旦打开，便再也没有办法再次保存，他们留存在这个世界最后鲜活的事物，也将彻底消散。
他向来只看他们的手书。
手书是他们愿意坦诚在所有人面前的东西。
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来这里翻看。
公子楚。
他伸手，触碰到一颗记忆浮球。
立刻，有关这位公子楚的一生都随之展现在眼前。
公子楚，谢浮生。
他从那密密麻麻的光影里，找到了三百年前的他去往云京的那一夜。
黑气蔓延的土地，一片绝望惨淡，人类互相残杀，死亡如影随形。
他来到了云京书院前，推开了那扇门，走到了端木薇和慕容天启面前。
曾经在琅嬛秘境中模糊的画面变得清晰。
周围的人都隐去，只有公子楚和端木薇、慕容天启在。
他看着端木薇：“你是先天阴阳家之体，如果没有意外，你会是将来这片土地的天人之境。现在，我会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再想想其他办法。”
端木薇问：“会需要多久？”
公子楚道：“不知道。可能明天，可能一个月后 也可能一年甚至十年。要看机缘。”
端木薇抬起一双乌黑水灵的眼：“等不了那么久了，就按照公子你说的方法来吧。”
公子楚道：“那么从此以后，你可能永远止步半圣，即便永远停止，仍然有崩溃的可能。”
端木薇道：“少了一个天人，却能让这么多人活下去，我觉得很划算。崩溃？我端木薇才不会崩溃呢。”
公子楚道：“那好。阴阳平衡是这片土地的生存之道。之所以黑气从地底涌出便因为平衡被打破，我会将多余的最初最精纯的那股黑气封存在你体内，靠着你阴阳之体而将它压制。从此以后，你可能会受到体内黑气影响，如果你有崩溃迹象，我会亲自出手，希望你明白。”
端木薇笑笑：“多谢公子 ，来吧。”
接着便是星月轮转，在所有人的努力下，那涌上地面的黑气再次被压了下去。
……
后面的记忆并没有太多，和历代公子一样，解决完此处危机的公子楚不久以后便跳下了月渊，走向了生命的终结。
随着最后一丝记忆被查看完，那颗记忆浮球轻轻的破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静静的看着这片虚空中漂浮的一个个浮球，轻若无物，却又重若千钧。
这是历代公子的宿命。
他转身，走下云梯。
此处，是整个天都城最高处，他可以俯瞰整个天都城。
世外之地，万家灯火，似乎再没有哪一个地方，有天都城祥和平静。
他看了那灯火一眼，然后转身，朝着月渊走去。
月渊，意为月下深渊，一线纵横，站在上方看，浮着一片片白云，然而他却知道，在那飘渺的白云下，是这个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它被天都城最强大的法阵和法器镇压在这里，也是历代公子的葬身之所。
它引诱着历代公子，从这里一跃而下，解脱自己。
月渊下那涌动的东西一遍又一遍的想要上窜，躁动着。
沈意行的手指一划，一滴鲜血从他的指尖缓缓落下，然后穿破飘渺云雾，朝着下面落下。
下面的东西仿佛闻到了灵魂里对它们有着致命吸引的绝世美味，追逐着那滴血一起坠入深渊的最底部，似乎要永远沉醉在这一滴美梦之中。
它们变得非常安静，似乎刚才的暴戾都是幻觉。
沈意行淡淡的看了一眼那月渊，然后转身，又朝着一片星湖走去。
静如镜的湖，在水面上浮现万千星辰。
他蹲下，手指在水面上一点，瞬间，细细的波纹荡漾开，湖中静止的星辰开始飞速的旋转。
天行有常，万物自有定律。
湖中星宿聚合又散开，分出四象。
东方苍龙七宿。
南方朱雀七宿。
西方白虎七宿。
北方玄武七宿。
此刻，代表着北方的玄武七宿，闪烁着红光。
红色，大凶。
他的手指又在水面上一点，整个水面一荡，一个画面快速的闪过。
大夏的九层塔上，蔷薇花妖娆绽放，而在不远处的皇家陵墓里，那蔷薇皇后的陵墓，微微裂开一道缝隙。
画面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他沉沉的看着那水面，然后滴血入湖。
星辰转动。
*
云京。
出奇的嗡鸣震动在小落的耳边，和它共感的她几乎能够感受到那种让人窒息的压力。
出奇之刃，哪怕面对圣人，也可以毫不犹豫的出手！
对方越厉害，它战意越强。
她母亲说过：“遇强则强，此乃兵家必胜之道。心若有退缩之意，此战必败！”
然而此刻，这个象征战意的兵家宝物，第一次显示出恐惧。
小落咬了咬牙。
怕什么！大不了就是死！
她狠厉的转头看去。
琼华后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她回头。
他们的身后，不过是一条小小的河道，它围绕在地下城的出口，沿岸的百姓们洗衣做饭，都在这里面。
二人听到了“咕咚”“咕咚”的声音。
河道里面，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气泡涌了上来。
没有半圣控制它们。
小落不知道是什么。
琼华后也不知道是什么。
但是二人心里都靠着自己的直觉，知道那是不可预知之物。
如果是人，便是天人，出奇也敢于鱼死网破。
然而出奇本体也有天生害怕之物。
不可名状之物。
小落单膝跪地的膝盖都在微微的颤抖，她想要站起，然而能支撑自己不倒下便已经用尽所有的力量。
琼华后转身飞速的掠到马车旁，然后一伸手扯断马车与马的缰绳，骑上马，朝着小落飞驰而去。
她一把抓起小落，放在马上，然后疾驰！
此刻她不禁生出几许荒谬之感，她不是来杀她的吗？
想着她都好笑出声。
她恶狠狠的看着小落：“救你不过是因为你是大昭公主，至于你那个姐姐，休想我放过她。”
小落嘴巴不饶人：“是该让我姐姐……放过你才对。”
琼华后眼底冷光一闪。
然而下一刻，她便感觉到了一股难以想象的寒意。
她要自己别回头。
可是，她没忍住。
她还是回了头。
她看到河道里面突然生出说不清楚的东西，一团黑色，只看了一眼，她便觉得头疼欲裂，耳边顿时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身体开始渗出鲜血。
她“啊”的一声发出痛苦的嚎叫。
接着，那黑色蔓延而来，混合着河水，如同藤蔓巨手，一把抓住了疾驰的马蹄。
马发出一声哀鸣，“砰”的一声倒下。
二人也翻滚在地。
小落靠着直觉没有回头，没有睁眼。
然而，她依然感受到了自己被缠绕住双腿，然后将她往后面拽！
那样强大的力量，似乎要将一切拖到地底，做它的养料。
小落狠狠的将出奇插入地底，想要阻止住自己被拖拽的速度，然而没有办法。
出奇划裂地面，在那股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弱小。
她和琼华后被活生生拖拽着，如同这三百多年来消失的地下城百姓一样，朝着深渊最深处而去！
琼华后的身体被甩了起来。
她流血的双眼，看到了这这片土地最后最宁静的时刻。
接着，她便听到了一道钟声。
来自九层塔上的钟声。
大夏开国三百年，从未响过的声响。
丧钟。
——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为这片土地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