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清风里。
名字诗情画意,现实却像一块溃烂的疮疤,顽固地贴在繁华都市的边缘。低矮、歪斜的自建楼挤挤挨挨,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块和杂乱的电线。狭窄的巷道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腐烂垃圾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过度密集人口的浑浊气味。推土机和测量队的红白标杆,像闯入原始丛林的钢铁怪兽,突兀地戳在废墟和尚未倒塌的房屋之间,无声地宣告着“进步”的来临。
程长赢的黑色轿车在坑洼不平的泥路上艰难地颠簸前行,最终在巷口停下,再也无法挤进去半分。他推开车门,一股热浪裹挟着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解开一丝不苟的西装扣子,随手扯松了领带,露出衬衫领口下隐约可见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几天前那场“意外”刹车失灵的纪念品。伤口在闷热的空气里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此刻踏足的这片土地,远比他签下的那份价值五百万的协议更加凶险。
他拒绝了助理随行的提议,只带了司机兼保镖阿虎。阿虎身材魁梧,沉默得像块石头,寸步不离地跟在程长赢身后半步,锐利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和每一扇紧闭的门窗。
“程总,这地方……”阿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味道不对。”
程长赢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门窗。没有寻常拆迁区那种好奇、惶恐或带着希冀的窥探,只有一片死寂的敌意。许多窗户后面,影影绰绰的人影如同潜伏的野兽,带着不加掩饰的冷漠和戒备。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启明地产的人滚出去!”
“黑心开发商!吸血鬼!”
“不答应条件,别想动我们一块砖!”
尖锐的咒骂声毫无征兆地从一栋挂着“扞卫家园”破旧横幅的二楼窗口爆发出来,像点燃了引信。瞬间,几个烂菜帮子和臭鸡蛋带着风声狠狠砸向程长赢和阿虎站立的位置。
阿虎反应快如闪电,一个侧步挡在程长赢身前,宽厚的后背承受了大部分污秽。“啪叽!”腥臭的蛋液和腐烂的菜叶在他深色的夹克上炸开。他纹丝不动,像一堵沉默的墙。
程长赢眼神骤然一冷,并未闪避,任由一滴冰冷的蛋清溅上他昂贵的定制皮鞋。他没有动怒,只是抬手,用指腹缓缓抹去鞋尖上的污渍,动作冷静得可怕。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锁定那扇破窗后一闪而过的、带着挑衅和快意的年轻面孔。
“记下那栋楼的门牌号。”程长赢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喧闹后重新弥漫开来的死寂,带着一种冰锥般的穿透力,“还有,刚才喊话的声音特征,下次见到人,给我认出来。”他对阿虎吩咐,更像是在宣告。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一阵粗野的哄笑和杂乱的脚步声。一群穿着邋遢背心、纹着廉价刺青的年轻混混簇拥着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为首的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像一截被风雨侵蚀过的老树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浑浊却带着一股蛮横的戾气。最扎眼的是他脖子上那条又粗又沉的金链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油腻的光泽,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一下下砸在他厚实的胸膛上。
他就是“六叔”。表面上是清风里资格最老、最有威望的住户代表,带领着大家“扞卫家园”。程长赢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捕捉到金链子吊坠上那个极其微小、却被刻意磨损过的图案轮廓——那是一只抽象化的、面目狰狞的熊头!
赵天雄的标志!鼎鑫集团的暗记!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上程长赢的脊背。果然!赵天雄的手早就伸进来了,而且伸得如此之深!这个所谓的“民意代表”,不过是赵天雄精心安插在这里,用来煽风点火、抬高拆迁成本、阻碍苏家和启明项目的马前卒!
“哟,这不是启明的大老板吗?”六叔走到近前,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皮笑肉不笑,“怎么有空跑到我们这贫民窟来了?踩脏了您的鞋,我们可赔不起啊!”他身后的混混们发出刺耳的哄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程长赢身上扫视,充满了挑衅。
程长赢无视那些哄笑,目光平静地迎上六叔浑浊的眼睛:“六叔,久仰。启明负责清风里的拆迁安置,我是程长赢。今天来,是想听听大家真正的诉求,看看有没有坐下来谈的可能。”
“谈?”六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提高了嗓门,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拿什么谈?就凭你们给的那点打发叫花子的补偿款?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这块地皮,现在值多少钱,你心里没数?”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程长赢脸上,手指用力地戳着脚下坑洼的地面,“翻倍!少一个子儿,都别想让我们搬!”
“对!翻倍!”
“不翻倍就死磕到底!”
“让开发商滚蛋!”
混混们和躲在窗后、门缝里的居民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群情激愤地跟着吼叫起来。声浪几乎要将人淹没。
阿虎肌肉紧绷,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可能暴起的人。程长赢却依旧面沉如水,仿佛置身于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他等声浪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嘈杂:“翻倍?依据是什么?政府有统一的补偿标准,启明给出的方案,是参照同区域、同类型地块的最高标准制定的,甚至包含了额外的搬迁奖励和过渡安置费。六叔,你让大家喊翻倍,是觉得这标准不合理,还是……另有所图?”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六叔脖子上的金链子,意有所指。
六叔被那目光刺得一激灵,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一下金链的吊坠,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被更凶狠的蛮横取代:“少他妈的扯什么标准!老子不懂!老子就知道,你们这些黑心商人,就想用仨瓜俩枣把我们赶走,然后转手赚大钱!没门!”
“就是!没门!”
“六叔说得对!”
又是一阵鼓噪。程长赢敏锐地注意到,人群中真正附和的,大多是那些混混和少数几个神情激动、眼神却有些闪烁的居民,而更多的住户,只是沉默地躲在门窗后面,脸上带着麻木、恐惧和深深的忧虑。恐惧的对象,似乎并非仅仅来自开发商。
“另有所图?”六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撕破了伪装的“民意代表”面具,唾沫横飞地逼近一步,带着浓重烟味的口臭几乎喷到程长赢脸上,“姓程的!别以为你在别的地方耍点小聪明就能在清风里横着走!告诉你,这里是老子的地盘!老子说不搬,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识相的,带着你的人滚蛋,否则……”他眼神阴鸷,压低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你那个财务总监怎么死的,忘了?”
鼎鑫财务总监惨死的画面瞬间闪过脑海!车轮下扭曲的身体,刺目的鲜血!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从程长赢眼底掠过!他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六叔!”阿虎一声低吼,如同猛虎呲牙,魁梧的身躯向前一顶,硬生生将逼近的六叔逼退半步,眼神凶悍如刀,“嘴巴放干净点!”
“干什么!想动手啊?”
“妈的,跟他们拼了!”
混混们立刻炸了锅,纷纷叫嚣着围拢上来,有的甚至抄起了地上的碎砖头、木棍。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如同被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程长赢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意和杀心。现在不是硬拼的时候。他按住阿虎紧绷的手臂,示意他冷静。目光越过面目狰狞的六叔,投向那些躲在门窗后、眼神惊恐不安的普通居民。
“各位街坊邻居,”程长赢提高了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启明地产来,不是要赶尽杀绝,而是为了城市更好的发展,也为了让大家能住上更安全、更舒适的房子。我知道你们有顾虑,有担心。但请相信,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带来伤害和痛苦。”他的目光扫过几个躲在母亲身后、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看看孩子们。你们希望他们继续生活在污水横流、随时可能倒塌的危房里吗?希望他们每天活在恐惧和冲突中吗?”
这番话,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让激愤的场面出现了短暂的凝滞。一些原本麻木的住户眼神微微波动,下意识地将身边的孩子搂得更紧。
“放你娘的屁!”六叔见势不妙,立刻暴跳如雷,试图重新煽动情绪,“少在这里假仁假义!动手!给我把这俩碍眼的轰出去!”他猛地一挥手!
几个早已按捺不住的混混红着眼,挥舞着棍棒就朝程长赢和阿虎扑来!其中一人动作最快,手中的木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向程长赢的头部!
“程总小心!”阿虎怒吼一声,闪电般侧身格挡,同时一脚踹在冲在最前面混混的肚子上!那人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倒了后面两个同伴。
场面瞬间失控!怒骂声、惨叫声、棍棒交击声混作一团!阿虎如同战神,护在程长赢身前,拳脚刚猛,每一次出手都精准狠辣,将冲上来的混混打翻在地。但混混人数众多,而且显然早有准备,很快又有更多人从巷子深处涌出来!
程长赢眼神冰冷,一边敏捷地躲避着飞来的石块和挥舞的棍棒,一边冷静地观察着混乱的场面。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六叔。那老家伙并没有亲自下场,反而在混乱开始时就退到了人群后面,脸上带着一丝残忍而得意的狞笑,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的斗兽表演。他甚至摸出手机,似乎在快速地发着信息。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惊恐到变调的哭喊声刺破混乱!
“囡囡!我的囡囡啊!”
只见一个瘦弱的女人,大概是混乱中被推搡摔倒,而她怀里一个约莫四五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被混乱的人流撞得脱离了她的怀抱,跌跌撞撞地朝着战团中心、一根竖在废墟边缘、锈迹斑斑的粗钢筋冲了过去!小女孩完全吓傻了,只知道闭着眼睛大哭,眼看就要一头撞上那尖锐的金属!
六叔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他下意识地向前冲了一步,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瞬间的惊恐,但更深处,似乎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像是被触及了某个不可触碰的禁忌!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切入!程长赢!他根本不顾身后混混砸来的棍棒,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小女孩猛扑过去!他的动作快到了极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砰!”一根木棍重重砸在他的左肩胛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剧痛袭来,程长赢闷哼一声,身体一个趔趄,但他扑出的势头丝毫未减!就在小女孩的额头距离那尖锐的钢筋只有不到半尺的瞬间,他猛地伸出手臂,一把将小女孩紧紧地搂入怀中,同时身体借着惯性狠狠地侧摔出去!
“噗通!”两人重重摔在满是碎石瓦砾的泥地上!程长赢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死死地将小女孩护在怀里,承受了绝大部分冲击。尖锐的石块硌得他生疼,左肩的剧痛更是让他眼前发黑。小女孩在他怀里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死死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小脸煞白。
混乱的打斗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停滞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阿虎趁机怒吼着打倒身边最后两个纠缠的混混,快步冲到程长赢身边,焦急地扶他:“程总!您怎么样?”
程长赢咬着牙,忍着剧痛,在阿虎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身。他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低头查看怀里的小女孩:“囡囡?没事吧?有没有伤到?”他的声音带着痛楚的嘶哑,却异常温和。
小女孩似乎被吓丢了魂,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呆呆地看着程长赢,小嘴扁了扁,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那个瘦弱的女人连滚爬爬地扑过来,一把抢过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对着程长赢语无伦次地喊着:“谢谢!谢谢您!恩人!谢谢您救了我家囡囡!”
周围一片死寂。那些刚才还挥舞棍棒的混混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躲在家里的居民们也纷纷探出头,看着那个狼狈地坐在地上、西装沾满污泥、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血迹,却紧紧护住一个陌生孩子的年轻老板,眼神复杂。
六叔站在人群后面,脸色铁青,眼神剧烈地变幻着,死死盯着程长赢,又看向那个在母亲怀里大哭的小女孩。他脖子上那根粗大的金链子随着他粗重的呼吸起伏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里似乎揣着什么硬物。
程长赢在阿虎的搀扶下,忍着肩背的剧痛,慢慢站了起来。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再次精准地落在六叔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这一次,他的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六叔,”程长赢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巷子,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六叔的心上,“带着赵天雄的钱,煽动街坊邻居跟开发商拼命,甚至不惜看着孩子出事……这钱,你拿着,夜里睡得着吗?”他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那根金链子上,“你脖子上的东西,还有你兜里那张写着‘事成之后,每户一万’的条子……够不够买你,还有这里所有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