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字笔尖在纸面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古老仪式的低语。程长赢的名字落在“清风里五十周年特许经营权”合同末尾,力透纸背。甲方代表——一位肩章缀着将星的军人,将一枚象征性的一元硬币推到他面前,冷硬的金属在会议桌上滚动,发出清越的脆响,最终静止在合同正中央。
“程先生,”将军的声音不高,却压得满室寂静,“清风里,以及这份责任,是你的了。”
程长赢的目光越过那枚硬币,望向落地窗外。曾经的毒土废墟上,军用隔离带正被工程兵整齐地撤除,露出褐色的、被陈墨团队用特殊凝胶初步处理过的土地。更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在薄暮中起伏,万家灯火渐次亮起。他拿起那枚硬币,冰凉的触感瞬间刺入掌心。这不是钱,是烙印,是把这片浸透血泪与毒物的土地,永久地刻在了他的骨头上。
“纪念馆,”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抗战纪念馆会在这里拔地而起,它会记住一切。”
将军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带着随员转身离去。会议室厚重的门无声合拢,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张启明这才上前,枯瘦的手重重拍在程长赢肩上,力道大得让他微微晃动。“毒局化金局…长赢,老头子服了!”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复杂,“二十五亿!青净环保套现二十五亿!这片别人避之不及的绝地,硬是被你点成了金矿!”
程长赢没有笑,只是将掌心的硬币攥得更紧,金属锐利的边缘硌着皮肉。他走到窗边,俯瞰着下方忙碌的工地,大型机械的轰鸣隐约传来。“钱是工具,张叔,”他声音低沉,“重要的是这块地握在谁手里。龙腾想在上面盖吸血的商场,我们……让它变成一座丰碑。”
手机在西装内袋震动。是陈墨的信息,简洁冰冷:“资金全部到位。信号追踪指向港区七号仓,已布控。” 周天雄之子,那个代号“VII”的“清道夫”……程长赢眼底掠过一丝寒芒。他收起手机,对张启明道:“张叔,后面的事你盯着,我去趟医院换药。”
夜色已浓,地下停车场空旷得瘆人。惨白的灯光将水泥柱的阴影拉得鬼魅般狭长。程长赢走向自己的黑色轿车,脚步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回响。左臂被毒针射中的地方,在防弹西装紧束下传来一阵阵隐痛,那是车库死局留下的印记。
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车门把手的刹那,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杀意毫无征兆地从背后袭来!程长赢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凭着前世无数次在死亡边缘挣扎出的本能,身体猛地向左侧车门后缩去,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入西装内袋。
“砰!”
沉闷的枪响撕裂了停车场的死寂。子弹狠狠撞在程长赢刚刚站立位置的车窗上,昂贵的防弹玻璃瞬间炸开蛛网般的裂纹,中心一个深深的凹坑,却没有穿透。第二枪接踵而至,目标精准地锁定他闪避的轨迹!
时间仿佛被拉长。程长赢看清了袭击者,一个穿着维修工制服的身影,动作却矫健如猎豹,脸上戴着毫无表情的硅胶面具,只有一双眼睛,透过面具的眼孔射出野兽般冰冷的光。是新的清道夫!京圈的报复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疯狂!
来不及拔枪!千钧一发之际,程长赢手腕一抖,刚刚签署合同、紧握在右手中的那支沉重的纯金纪念钢笔,裹挟着全身的力量和决绝,如同一支微型标枪,脱手而出!
“噗嗤!”
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响起。金笔带着一道微弱的流光,精准无比地钉入了袭击者持枪的右手手腕!剧痛让那人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手枪“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面具后的眼神第一次流露出惊愕和难以置信。
程长赢没有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借着对方受创迟滞的瞬间,他如同扑击的猛虎,整个人合身撞了过去!肩膀狠狠顶在袭击者的胸口,骨骼碎裂的细微声响令人牙酸。袭击者被撞得倒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一根粗大的承重柱上,面具滑落,露出一张年轻却因痛苦和凶狠而扭曲的脸。
程长赢一步踏前,沾满灰尘的皮鞋狠狠踩住对方试图去够另一把匕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腕骨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俯下身,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对方眼底:“谁派你来的?京圈哪一家?说!”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砭骨的寒意。
年轻的袭击者嘴角淌出血沫,眼神却异常凶狠,他死死瞪着程长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你…逃不掉…VII…不是最后一个……”话音未落,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用未被踩住的左手探向衣领!
程长赢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毒囊!他闪电般出手,两根手指如铁钳般精准地卡住对方的下颌关节,用力一错!
“咔嚓!”
令人牙酸的脱臼声响起。袭击者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探向衣领的手无力地垂落,一粒米粒大小、藏在假牙里的幽蓝色胶囊滚落出来,在灯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想死?”程长赢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没那么容易。”他扯下袭击者的领带,粗暴地塞进对方嘴里,防止其咬舌,随即用对方的皮带将其双手反剪捆死。整个过程迅捷、高效,带着一种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冷酷。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喘息微微有些急促,左臂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停车场,b区17柱,活口一个,处理干净。”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依旧浓烈。特护病房外间的更衣室里,程长赢脱下那件救了他一命、此刻左胸位置赫然嵌着一颗变形成金属饼的弹头的昂贵西装。衬衣解开,露出左臂缠绕的绷带,边缘隐隐渗出一点暗红。
“毒针的创口比子弹麻烦,”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小心地拆解绷带,露出下方狰狞的伤口,皮肉泛着不健康的青灰色,“中和剂起了效,但组织坏死不可避免,恢复期会很长,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沉重,“未来十年,癌变风险会比普通人高很多。”
程长赢的目光落在染血的绷带上,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医生谈论的是别人的身体。“知道了。”他声音平淡。毒土,毒气,毒针…他的重生之路,似乎总与这些致命之物纠缠不清。死亡如影随形,早已是常态。他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干净衬衫换上,动作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苏晚晴走了进来。她换下了白日里干练的套装,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烟灰色羊绒长裙,衬得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她一眼就看到程长赢正在扣衬衫袖口,露出的半截小臂上,几道新鲜的擦伤格外刺眼,更别提那缠绕着绷带的左臂。
“停车场?”她走到他面前,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嗯,”程长赢扣好最后一粒纽扣,抬眼看向她,“小麻烦,解决了。”
苏晚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他脸颊上一道细小的血痕。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程长赢身体微微一僵,但没有避开。她的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他空着的左手无名指上。那里,曾经有一道象征着痛苦婚姻的戒痕,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印。
她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丝绒小盒,打开。里面并非璀璨的钻石,而是一枚造型极其古朴的男式戒指。戒身是厚重的铂金,表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种经过岁月和战火洗礼后的沉甸厚重感。戒圈内壁,刻着四个细若蚊足的小篆:以毒攻毒。
“张叔说,合同签了,一元换五十年。”苏晚晴的声音在安静的更衣室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力量,“我祖父留下的,当年他在敌后,用这戒指藏过氰化物,也藏过情报。”她拿起戒指,拉起程长赢的左手,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缓缓将戒指套进他的无名指。铂金微凉,尺寸竟分毫不差,稳稳地圈住了指根,也覆住了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痕。戒圈内壁冰冷的金属紧紧贴着皮肤,“以毒攻毒”四个字仿佛带着某种滚烫的烙印。
“现在,”她抬起头,直视着程长赢的眼睛,那双总是冷静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也燃烧着与他同样的、在深渊边缘淬炼出的火焰,“它归你了。戴好它,程长赢,我们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踩着毒。”
程长赢低头看着无名指上那枚沉甸甸的戒指,冰冷的铂金似乎正汲取着他的体温,渐渐变得温润。以毒攻毒。它覆盖了旧日的戒痕,如同一个宣言,一个烙印。他反手握住苏晚晴微凉的手指,力道很重,像是要确认彼此的存在。“好。”只有一个字,重若千钧。
庆功宴设在“长赢集团”顶层新启用的旋转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流光溢彩的璀璨夜景,霓虹勾勒出钢铁森林的轮廓,如同铺展在脚下的星河。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政商名流、媒体记者汇聚一堂,空气中弥漫着香槟的气味和虚浮的赞美。
程长赢和苏晚晴一出现,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他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左臂动作略显僵硬,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无名指上那枚古朴的铂金戒指在灯光下流转着沉静的光泽。苏晚晴挽着他的臂弯,烟灰色长裙衬得她气质沉静,唯有眼底深处那簇火焰,与程长赢如出一辙。两人站在一起,无需言语,便散发出一种经历过生死、踏平过荆棘的强悍气场,让周围喧嚣的奉承都显得轻飘无力。
“程董!苏总!恭喜啊!”
“一元拿下清风里,化腐朽为神奇,大手笔!”
“长赢集团,名副其实啊!未来可期!”
镁光灯疯狂闪烁,记者们争先恐后地将话筒递到程长赢面前,问题如潮水般涌来。他神色平静,目光扫过一张张或谄媚、或探究、或嫉妒的脸,最后落在宴会厅前方那座临时搭建的小型演讲台上。那里,静静地矗立着一样东西——一柄造型奇特的“权杖”。
权杖通体由暗沉的青铜铸造,杖身并非光滑,而是刻意保留了粗糙的、仿佛被烈火焚烧和岁月侵蚀后的原始质感,遍布坑洼与难以名状的暗红色锈蚀痕迹。杖头并非宝石,而是一块未经雕琢、形态嶙峋的矿石,矿石内部似乎包裹着一些深色的、凝固的杂质,在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它不像权力的象征,更像从古战场废墟或某个被诅咒的矿坑深处掘出的不祥之物。
程长赢在如潮的声浪中,一步步走向那座演讲台。步履沉稳,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苏晚晴松开手,留在原地,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背影。
他站定在权杖旁,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戴着铂金戒指的左手,缓缓握住了那冰冷、粗糙、带着历史沉重感的青铜杖身。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顺着掌心蔓延开来,仿佛握住的不是金属,而是一截在冻土中埋藏了千年的骸骨。无名指上,“以毒攻毒”的印记与杖身锈蚀的纹理紧紧相贴。
宴会厅奇迹般地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和那柄权杖上。
“诸位看到了,”程长赢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下了所有杂音。他举起手中的青铜权杖,矿石杖头在灯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权杖。黄金的?宝石的?不。”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锐利如鹰隼,“我手中这一柄,它的材料,来自清风里地下深处,来自那片被诅咒的土壤,来自凝固的历史与血。”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清风里的毒土!他竟然用它铸造了权杖!
“有人说,我程长赢,用一块钱,赌赢了五十年的经营权,赌赢了二十五亿的利润。”他顿了顿,握着权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错了。”声音斩钉截铁。
“这不是赌赢的筹码!”他猛地将权杖重重顿在地面!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战鼓擂响,震得人心头一颤!“这是战利品!是我们从贪婪的嘴、从腐朽的骨、从致命的毒里,硬生生夺回来的战利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雷霆般的愤怒和力量:
“它提醒我,也提醒在座的每一位——我们今日立足的每一寸繁华,下面都可能埋着不堪的过去!长赢集团,不会在废墟上盖起遗忘的宫殿!我们要盖的,是纪念馆!是把这些毒,这些血,这些罪,钉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后世永远铭记的丰碑!”
“这柄权杖,”他再次举起它,锈迹斑斑的杖身在灯光下显得愈发狰狞,“不是权力的装饰,是鞭子!是悬在我们自己头顶的剑!它告诉我,也告诉所有觊觎这片土地的人——”
程长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台下那些或震惊、或惶恐、或目光闪烁的面孔,一字一句,铿锵如铁:
“谁敢把毒,再埋回这片土地,埋给我们的子孙——”
他停顿了一秒,整个宴会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然后,那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宣判,清晰地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我程长赢,就用这柄从毒里炼出来的权杖,敲碎谁的骨头!用谁的骨头,再炼下一柄!”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只有权杖矿石内部那些深色的杂质,在死寂中似乎诡异地蠕动了一下,折射出更加幽暗的光。几秒钟后,雷鸣般的、带着敬畏和恐惧的掌声才猛地爆发出来,几乎要掀翻屋顶!
程长赢在一片狂热的喧嚣中走下台。苏晚晴迎上来,两人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没有停留,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宴会厅侧门。喧嚣被厚重的门扉隔绝在身后,清冷的夜风迎面吹来。
他没有回顶楼的豪华公寓,而是让司机直接开往清风里。深夜的工地,只有几盏孤零零的探照灯投下巨大的光柱,切割着无边的黑暗。巨大的纪念馆地基已经初具雏形,深坑如同大地敞开的伤口。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泥土和化学药剂混合的奇特气味。
程长赢独自站在深坑边缘,夜风吹动他的衣角。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传来温润的触感,右手握着那柄冰冷沉重的青铜权杖。他低头凝视着杖身上那些暗红色的锈迹,在惨白的探照灯光下,那些锈迹仿佛拥有生命,如同干涸的血痂,又像是某种古老邪恶的符咒。就在他凝视的瞬间,杖身靠近矿石连接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颜色格外深沉的锈斑,极其诡异地——轻轻蠕动了一下!仿佛皮肤下的血管在搏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滑腻的恶寒猛地顺着权杖窜上手臂,直冲大脑!程长赢瞳孔骤缩,握着权杖的手指瞬间僵硬!
不是错觉!
“张启明,”程长赢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响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通过手机清晰地传到对方耳中,“纪念馆地下二层,东北角设计图,立刻修改。我要一个独立的、绝对保密的封闭空间。结构要最坚固的,屏蔽一切信号。用途?……”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定杖身上那块仿佛在呼吸的锈迹,一字一顿,“存放‘样本’。剧毒样本。”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压抑的呼吸声。“…明白了。”张启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结束通话,程长赢缓缓抬起头,望向无垠的黑暗夜空。权杖的冰冷透过手套渗入骨髓,无名指上的戒指却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深渊的微光?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不,这只是更深、更冷的黑暗入口。他握紧了手中的权杖,仿佛握着一把通往地狱的钥匙。脚下的废墟里,新的阴影正在锈迹之下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