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风,带着一股铁锈和干涸血迹的味道,刮过卡琳的脸颊。她靠在一块被风蚀的怪模怪样岩石上,琥珀色的眼睛里,那属于战斗的火焰尚未完全熄退。
那个自称“多克”的男人蜷缩在几步开外,被格里夫的身影笼罩着。他身上的泥灰和看似伪装出来的恐惧,在峡谷惨白的光线下,却又显得格外真实。卡琳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个男人,像一只在垃圾堆里翻食的老鼠,狡猾,卑微,却又在最关键的时刻,递出了一根隐约涂毒的橄榄枝。
“你说的黑石头,具体在哪?”卡琳开口,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却像磨砺过的刀刃,直接切开了所有虚伪的寒暄。
老维的身体猛地一颤,那不是伪装,而是他已经意识到卡琳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灵魂深处被唤醒的、最原始的恐惧,这是老维极少数不愿接触的事。他抬起头,那张涂抹得乱七八糟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充满了哀求:“大人……尊贵的大人……那个地方,它……它不是活人该去的啊!那里的风,听着就像死人的嚎叫!我不是说了,上次……上次老维他们的人进去,出来就都跟丢了魂一样……”
“我只问你,在哪?”卡琳重复了一遍,语调没有任何变化。
此刻老维从那双平静的琥珀色眼睛里,看到了比死亡更不容拒绝的东西,她不会和他再讨价还价。
很显然,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但富贵险中求,在这样极度危险中逃出生天,又给他带来隐隐约约的刺激感,对付这样的对手,不兵行险着,恐怕难以如愿。在脑子里高速的思考完之后的计划后,他低下头,像是认命般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带路。”
队伍再次启程,向着寒山更深处那片连拾荒者都视为禁区的地域进发。老维走在前面,伊利丝和卡琳跟在他身后,格里夫则不远不近地缀在最后,他的脚步很轻,无形的压力却让老维的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越是深入,周遭的景物就越发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诡异。树木扭曲着,遒劲的枝干并非指向天空,而是像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的手臂,胡乱地伸向四方。灰褐色的树皮上,泛起一层类似金属的、不祥的光泽,仿佛整片森林都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缓慢地侵蚀、同化。
最可怕的是寂静。
这里没有任何声音。没有鸟鸣,没有虫嘶,甚至连风刮过枝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费力,耳膜里只剩下自己血液流淌的“嗡嗡”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这...这才过了两年而已,怎么....怎么已经变成这样了?!”说这话时,老维语气里带着的恐惧,是他为数不多流露出的真实情绪。
“停下。”费舍尔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他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响。很低……耳朵听不见,但它在震动我的脑袋,像有虫子在往里钻。”
老维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他停下脚步,颤抖地伸出手指,指向前方一片被灰白色浓雾所笼罩的陡峭山坡。“就……就在那上面……那个被枯藤堵住一半的……山洞里。”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完这句话,牙齿上下打着颤,“我……我真的不能再过去了!大人,求求您,上次……上次老维的人就把东西藏在这里,然后,看着看着,眼睛里就开始流血……”
卡琳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只是对伊利...丝递了个眼色。伊利丝上前一步,用不容反抗的力道抓住了老维的胳膊,将他牢牢控制住。
“你和费舍尔在这里看着他。”卡琳的声音因为空气中的压迫感而显得有些沉闷,“我上去看看。”她不能让队员去冒这个未知的风险。
她独自一人,抽出短剑,小心翼翼地向那个被浓雾和扭曲藤蔓遮掩的山洞走去。她能感觉到,每向前一步,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力就增大一分,左胸的旧伤也像被唤醒的野兽,开始随之隐隐作痛。
当她的指尖拨开那些早已干枯硬化、如同铁丝般的藤蔓,脚尖踏入洞口某个无形的边界时,一股冰冷、充满了纯粹恶意的波动,如同无形的巨浪,毫无顾忌的挤入了她紧绷的精神防线。
世界在她眼前破碎了。
那些熟悉的、血色的幻象再次涌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狂暴。圣都的尖塔在烈火中燃烧,奥菲斯的黑塔拔地而起,无名的眼睛在天空裂缝中凝视着她……一股无法抗拒的绞痛从心脏处传来,她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喉咙深处溢出,她单膝跪倒在地,将短剑狠狠地插进身前的冻土之中,才勉强没有彻底倒下。
几乎在卡琳接近的同一时间,那股突如其来的波动也席卷了洞外的所有人。费舍尔发出一声闷哼,两行鲜血顺着他的鼻孔流淌下来。伊利丝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控制着老维的手臂下意识地松懈了片刻。
而老维,这个全场唯一对这种精神冲击有所准备的人,虽然同样痛苦地抱着头,吐着血,但他离得最远,恢复得也相对最快。
他看到卡琳跪倒在地,看到伊利丝和费舍尔自顾不暇。
这不是他策划的机会,而是这片该死的土地“恩赐”给他的、唯一的机会。
老维发出一声混合了真实痛苦和夸张恐惧的惨叫,那声音凄厉得仿佛灵魂都被撕裂了。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顺着脚下因能量冲击而变得松动的地面,用一种极其逼真的被无形力量猛地推开的姿态,身体作势向后仰去,倒向他之前就观察好的,杂物较少的方向。
他藏在衣物下的手猛地一攥,一股温热的液体冲破薄袋,瞬间浸透了内衬。在他身体故意撞上山坡边缘一块岩石时,暗红色的血浆“噗”地一声,从他背后迸射出来,几道刺眼的血痕顺着冰冷的岩壁滑落,留下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救……命……”
他最后挤出两个字,整个身体便像一个失去提线的木偶,无力地从不稳定的山坡边缘滚落下去,最终消失在下方那片被浓雾彻底笼罩、深不见底的峡谷之中。他的身影消失得如此之快,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声绝望的呼救,在死寂的山谷中回荡了片刻,便被浓雾彻底吞噬。
与此同时,拾荒者的营地,早已被另一股力量所席卷。
阿姆瑞齐镇长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眼前这片狼藉。他甚至没有下马,只是用马鞭的末梢,不耐烦地拨开一个冲到他马前、试图禀报什么的镇卫队头目。
营地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些带不走的破烂和未来得及熄灭的篝火,散发着食物腐烂和劣质麦酒混合的酸臭。
“大人,搜查过了,除了找到一些零散的赃物,什么都没有。”省兵领队巴赫策马来到他身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阿姆瑞奇的脸颊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抽搐。计划完全失控,两个最重要的目标都消失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所有可能存在的痕迹都彻底抹去。
“烧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冰冷刺骨,“把这里烧得一干二净,别留下一片能让人翻出东西的破布!”
省兵们面无表情地执行了命令。他们将火把扔进那些用兽皮和烂木头搭建的窝棚,干燥的材料遇到火焰,瞬间便燃烧起来。熊熊的烈火伴随着滚滚的浓烟冲天而起,将整个营地都吞噬在一片火海之中。
阿姆瑞奇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眼中却再也没有来之前的得意神色,反而充满了对局势失控的烦躁和不安。老维一定早就把所有对他不利的东西都带走了。
“您的下一步计划呢?镇长大人”巴赫问道。
“先回镇里吧,既然匪首不在,我们得回去,防止调虎离山。”
回到卡琳这里。
那场突如其来的异象波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因为这并非本体,只是碎块的原因。当卡琳强忍着剧痛和幻觉的负面影响,在闻讯赶来同样摇摇晃晃的伊利丝的搀扶下重新站稳时,世界又恢复了那片诡异的宁静。
“多克呢?!”格里夫从另一侧的警戒点冲了过来,沉声问道。
伊利丝和费舍尔冲到山坡边缘,向下望去。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翻滚的浓雾像沸腾的灰色牛奶,将一切都遮蔽得严严实实。她们能看到的,只有老维滚落路径上那条触目惊心的拖拽痕迹、斑驳的血迹,以及几缕被岩石刮破的、挂在灌木上的破旧布条。
“队长!”赛提的身影从高空急速俯冲下来,落在他们身边,神色凝重地报告:“下面全是雾,地形太复杂,根本看不到底。我盘旋了几圈,没有任何发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卡琳看着下方的深谷,脸色阴沉如水。在这种地方,一个受了伤的普通人,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人证,就这么在她们眼前,被这片该死的地方“吞噬”了。
一阵强烈的无力感和遗憾涌上心头。但紧接着,刚刚亲身体验到的那股强烈的精神冲击,让她脑海中的几条线索瞬间串联了起来。第一次与镇长夫妇见面时曾见到的那枚黑色戒指,多克提到的曾有人当作宝石进贡。
“这股直接影响心智的力量……伊莎贝尔夫人的疯狂……她手上那枚戒指!”
她恍然大悟。有没有可能伊莎贝尔的病态也许不是单纯的心理问题,而是因为她长期佩戴着一块更小的“天空碎片”残渣?如果真的像她猜测的那样。
“安……”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琥珀色的眼睛里燃起一团冰冷的火焰,“曳影镇里可能有有一个持续的污染源,我们得改变任务方向了!”
“队长,那洞里的东西……”伊利丝指了指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山洞。
卡琳的目光经过短暂的思索后,变得无比坚定,她对小队成员下达了命令,声音不大,却带着决断:“基本可以确认这又是一块没有被中央记录到的,天空碎片碎块,就是几十年前那场陨石雨的残留物之一,多克还说过这只是他们搬出的一小块,寒山深处的本体危险性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处理权限。我们的任务是确认并记录,然后立刻上报中央议会和将军。费舍尔,记下这里的坐标和能量波动特征。在没有得到明确指令前,任何人不得再靠近这里!”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但现在,我们有更紧急的事情。阿姆瑞奇必须被处理掉,不仅因为他是个罪犯,更因为他很可能掌握着另一块‘碎片’,我们的首要任务,转为返回曳影镇,控制住阿姆瑞奇!”
她看向小队成员:“‘多克’虽然‘死’了,但他之前提过,营地里可能还有镇长的罪证。现在人证已失,物证就变得更加重要。我们去拾荒者营地!阿姆瑞奇很可能也会去那里销毁证据,我们必须赶在他之前!”
然而,当卡琳小队历经周折,小心翼翼地赶到拾荒者营地附近时,看到的景象却让她们的心沉到了谷底。
冲天的火光早已熄灭,只剩下大片大片烧焦的、如同黑色骨架般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和尚未完全散去的烟味。整个营地,已经被一场大火焚烧得一干二净,除了灰烬和扭曲的金属残骸,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们晚了一步。”格里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恼,他蹲下身,捻起一点尚有余温的灰烬,“看这灰烬的温度,火刚灭不久。阿姆瑞奇的动作,比我们想的要快,也……更狠。”
所有可能的物证,似乎都已随着这场大火化为乌有。
就在卡琳看着眼前的废墟,脸色阴沉地思考下一步对策,感到前所未有地被动和棘手的时刻,一直在高空警戒的赛提俯冲下来,他的神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队长!”他急切地报告,“通往回曳影镇的官道上,我发现了有部队行进的痕迹,应该是那支镇外驻扎的省兵!按行动方向来看,是返回曳影镇,我们需要去和他们接触吗?”
卡琳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立刻明白了阿姆瑞奇的意图。这个老狐狸,在发现计划失败,并且可能已经打草惊蛇后,他没有选择继续在外面搜捕,而是果断地销毁证据,然后返回曳影镇——他自己的地盘,他的堡垒。
他要回去,利用省兵和镇长的身份,将整个曳影镇变成一个铁桶,等待她们自投罗网,或者……将她们永远地拒之门外。
卡琳抬头,望向曳影镇的方向。那里,有她必须救出的人,有一个必须被审判的人,也有一场她无法逃避的、最艰难的战斗。所有的路,似乎都再次指向了那里。而她们手中,除了那本死无对证的账本,几乎再无他法。
“不行,我们现在没办法判断省兵是否和阿姆瑞齐有着利益上的强相关,暂时先撤退吧,我们也回镇子周边,伊莎贝尔拿着那个残片的事必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