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几乎没有停歇的跋涉,米卡早已精疲力尽。他的小脸冻得通红,嘴唇干裂出血,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迈出一步,膝盖都在打颤。但他依旧咬着牙,倔强地跟在“老头儿”身后,支撑着他的,是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以及对芬恩哥和安安危的担忧。
“老头儿”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脚下的不是崎岖山路,而是平坦大道。他站在一处较高的土坡上,双手插在袖子里,眺望着下方那片匪巢,眉头微微一蹙。
“小子,”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评论今天的天气,“也不知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这狗窝里,似乎比想的要冷清多了。”
米卡闻言,也顾不上疲惫,连忙趴在土坡边缘,探出小半个脑袋望去。只见下方的营地里,只有零星几处还冒着袅袅的炊烟,却几乎看不到人影晃动,也听不到往日里拾荒者营地应有的喧嚣和叫骂声,只有几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哨兵,靠在窝棚边打着哈欠。
这与他想象中混乱不堪、嘈杂的匪巢,截然不同。但这并不能浇灭他心中的怒火,反而让他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喘着粗气,眼睛因仇恨而通红,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那把匕首,那是在路上某个凋敝的村落里,他向“老头儿”借的两枚铜币换来的。匕首的做工堪称灾难,刀刃上甚至还有几个豁口,但此刻,这截冰冷的废铁却是他勇气的寄托,仿佛那就是他复仇的全部力量。
“我要冲进去,”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孩童式的狠厉,“把他们全杀了!一个不留!”
“老头儿”闻言,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转过头,一脸“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想法!这几天你还真是想了个了不起的计划!你拿着这把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冲进去,大喊一声‘我米卡又回来啦’,不出三秒,他们就会被你的气势吓得屁滚尿流,然后把你打断腿,拖去跟你那个芬恩哥还有那个叫安的小姑娘关在一起。”
米卡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是何用意。
他顿了顿,用一种充满“期待”的语气补充道,仿佛在描绘一幅美好的画卷:“到时候你们就能在笼子里好好聊聊天,说说心里话,最后埋在一个坑里,来个感天动地的大团圆。我呢,就负责把你的英勇故事传下去,为你写本书,就叫米卡英雄传,怎么样?”
米卡被他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气得小脸瞬间涨红。他知道老头儿在嘲笑他,但也无法反驳这个残酷得近乎真实的事实。他只能愤愤地将匕首插回腰间,扭过头,不去看老头儿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那你说怎么办?!”他闷声闷气地反问,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无力。
“我?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们一开始说好的,我只负责关键时候保你的命。”,“老头儿”摸了摸自己那并不存在的胡须,露出一副“军师”的样子,煞有介事地提出了更离谱的建议,“不过呢,既然硬冲不行,那咱们就来点技术性的。你看,营地里那些帐篷都是兽皮和烂木头做的,干得跟柴火似的,一点就着。咱们找个上风口,把那边的干草堆点着,风一吹,火烧连营,保证让他们哭爹喊娘,变成一群在火里乱窜的烤猪!这不比你拿小刀子一刀一刀地捅要省事,解气多了?”
米卡一听,想都没想,立刻激动地跳了起来,也顾不上压低声音了:“不行!绝对不行!芬恩哥和安还在里面!你这么一烧,会把他们也烧死的!”喊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连忙捂住了嘴,惊恐地看向营地,好在距离够远,并没有引起注意。
“哦——”老头儿拖长了声音,一拍脑门,露出一副“哎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不是来杀人的啊。我还以为你小子就想着报仇,把朋友都给忘了呢。看来你心里还分得清轻重嘛。”
这句看似随意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米卡那团燃烧的复仇火焰之上。他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是啊……我是来干什么的?
他脑海里闪过霜落村那晚冲天的火光,闪过沃伦爷爷圆睁的双眼,闪过村民们倒在血泊中的惨状。滔天的恨意再次涌上心头,他恨不得将眼前这些恶徒千刀万剐。但紧接着,他又想起了芬恩哥为他揉乱头发时的温暖手掌,想起了安为了掩护他而独自引开追兵时,那张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
杀光他们……然后呢?让芬恩哥和安也死在这场复仇的火焰里吗?
米卡紧紧地咬着嘴唇,内心的愤怒与对同伴的担忧在剧烈地交战。过了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闷闷的,却异常坚定:
“……我要先救人。”
杀光拾荒者是他的最终愿望,但现在,救出芬恩和安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因为复仇而害死了亲人,那他和那些草菅人命的拾荒者又有什么区别?
米卡深吸一口气,心中的混乱和狂暴慢慢沉淀下来。他抬起头,眼神中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少年的坚定。
“……我要先救人。”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的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决定。
“行吧,那就去呗。”老头儿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指了指营地的方向,“路在那儿,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年纪大了,腰不好,可钻不了那些狗洞。你看,他们都要换班去休息了,我走了一天一夜,我也得歇会了,我在这儿给你望风,你要是被人发现了,我就……我就假装没看见。”老头随手指了指营地,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米卡瞪了他一眼,知道指望这个看似厉害但是总觉得靠不住的家伙是没戏了。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压得更低,想着以前芬恩教他打猎时如何接近猎物,开始借着地形和稀疏植被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着营地潜去。
营地的防备确实如同老头儿所说,松懈得厉害。米卡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几个打瞌睡的哨兵,成功潜入了营地内部。这里比外面看起来更加肮脏混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食物腐烂和劣质麦酒混合的酸臭味。
他像一只在垃圾堆里觅食的老鼠,在窝棚和杂物堆的阴影中穿行,努力寻找着关押芬恩和安的踪迹。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心脏因为紧张而剧烈地跳动着。
最终,在营地最偏僻的一个角落,他看到了一个用粗木和生锈铁条搭建的简陋囚笼。
囚笼周围有两名拾荒者正靠着一堆杂物喝酒,不时发出一阵粗俗的哄笑。米卡躲在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兽皮后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离囚笼只有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但那两个拾荒者就像两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挡住了他的去路。
米卡躲在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兽皮后面,心脏怦怦直跳。他不知道笼子里关着的是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在不惊动那三个人的情况下靠近。
他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回头往山坡上看,却发现本该坐在那的“老头儿”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这个家伙……”米卡心里刚想骂,就见囚笼旁边的一处阴影里——那是一堆胡乱堆放的破木箱和烂麻袋——那个本该在山坡上“睡觉”的“老头儿”,如同从地里长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探出半个身子,正冲着他悠哉悠哉地招了招手。
米卡被这神出鬼没的景象吓了一大跳,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匕首已经抽出一半,差点叫出声来。他连忙捂住嘴,压下心中的震惊,手脚并用地,也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狼狈不堪地也摸到了那堆杂物后面。
“你……你怎么在这!怎么过来的?!”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在质问。
“老头儿”从衣领里扯出一片薄如蝉翼、颜色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鳞片,在米卡眼前晃了晃,一摊手,理所当然地说:“就用这个啊,‘拟态鳞’,以前还挺常见的,现在基本找不到了。贴在身上,只要你不做大动作,装块石头还是没问题的。”
米卡气得两眼一黑几乎要背过气去,问道:“你有这么方便的东西,干嘛不早点拿出来给我用啊?!”
“那你也没问我要过啊。”老头儿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用口型回敬,“再说了,没有这个,你看,你不也自己摸到这儿了吗?”
米卡再次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囚笼里那个蜷缩着的人形,似乎听到了他们这边微弱的动静,突然开始挣扎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那两个正在喝酒的拾荒者被惊动了,其中一个不耐烦地站起身,骂骂咧咧地走到囚笼前,朝里面踢了一脚:“他娘的,还不安分!再叫唤,老子就把你剩下的手指头也给剁了!”
米卡的心猛地一沉。
“老头儿”却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只见老头儿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屈指一弹,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精准地击中了远处另一个窝棚顶上挂着的一串风干的兽骨,连带着把一旁的破木桶也撞的咚咚响。
“什么玩意儿?”另一个拾荒者立刻警觉地站起身,抄起身边的一根木棒,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踢笼子的那个拾荒者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着同伴一起,小心翼翼地向那边摸了过去。
“老头儿”不再耍贫嘴,他冲米卡使了个眼色,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铁丝,走到囚笼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前。只见他将铁丝伸进锁孔,随意地拨弄了几下,“咔哒”一声轻响,笼子上那把带着锈的锁,应声弹开。
米卡看得目瞪口呆,但也顾不上惊讶,连忙拉开笼门,冲了进去。
笼子里恶臭熏天,地上铺着潮湿的干草。一个人形蜷缩在角落,浑身是伤,一条腿不自然的扭曲着,散发着一股血腥和腐烂混合的气味。
“你是...?”米卡颤抖着声音呼唤。
笼中的人听到呼唤,艰难地抬起头,看到米卡,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和难以置信。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带着血泡的“呜呜”声。
这时米卡才看到他的脸,一张早已被殴打得青紫肿胀、几乎看不出原样的脸。他的头发被血污和泥土黏成一绺一绺,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但米卡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眼睛,此刻却黯淡无光,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芬恩哥!”米卡的眼泪先于声音流下,哭着扑了上去。
“芬恩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啊……”米卡一边压着哭腔,一边问,他察觉到不对,扶起芬恩,借着从笼外透进来的微光,试着掰开芬恩的嘴检查。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米卡看到了,他清楚地看到了——芬恩的嘴里,空空如也。那条曾经能爽朗大笑、能教他打猎技巧的舌头,已经不见了踪影。
晴天霹雳。
米卡的哭声戛然而止,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芬恩那血肉模糊的口腔,像一个无声的、控诉着无尽残暴的黑洞。
他颤抖着,连忙握住芬恩那只曾经能拉开强弓、灵巧有力的手。看着他那只曾经能拉开强弓、为他削出漂亮木雕的灵巧右手——此刻,食指、中指和无名指,都已被人从根部齐齐斩断。
重逢的狂喜,在短短的几个瞬间转为巨大的震惊、悲伤,最后,沉淀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刺骨的愤怒。
“米卡,不许哭!声音会把那些家伙引来的!”他强行在心里告诫自己。可身体背叛了他的意志,将他内心的堤坝冲开了一道无法弥补的缺口
米卡用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芬恩的破旧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他强迫自己去看周围的环境,去看那些拾荒者,去看远处的山,试图用愤怒和警惕来驱散那股灭顶的悲伤。但视线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世界在他眼中化作一团晃动的水光。
他知道自己在流泪,但他感觉不到泪水是怎么流出来的,只感觉到一股咸涩的味道滑进了嘴角,冰冷而苦涩。
他小心翼翼地抱住芬恩几乎不成人形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柔,仿佛在捧着一件最易碎的瓷器。
“哭够了就赶紧走,想让他活命,就别在这儿磨蹭。”老头儿的声音从笼外传来,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语调,但已收起了玩世不恭,“我进来的时候看了一圈,没看到你说的小姑娘,八成是......没关在这里。”他本想说可能已经死了,但看到米卡现在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改了口。
米卡没有回答。他咬着牙,将眼泪口水一股脑的都吞进肚子,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芬恩背了起来。
芬恩的现在的身体很轻,比他想象中要轻得多。
“送你个小礼物。”
老头儿从斗篷里又取出一片“拟态鳞”贴在了米卡的背上,替他们遮掩住身形。在鳞片的微光笼罩下,米卡背着芬恩,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了囚笼,走出了这个地狱般的营地。
而米卡潜入时,前往囚笼的必经之路上,那些阴暗角落里,几个拾荒者悄无声息地躺倒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只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