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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深,旧怨生

暮春的栎阳宫,飞檐上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却驱不散笼罩在朝堂之上的滞闷。新君驷已登基半月,关于新法存废的争论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每日在朝堂上拉锯,而他始终未曾松口,只说“容后再议”。这三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在各派系间不断扩散,尤其是对公族旧贵而言,每多一日等待,便多一分焦灼。

公子虔的府邸在城北,朱门紧闭,铜环上的绿锈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冷光。这半月来,他几乎夜夜在密室与甘龙、杜挚等人议事,烛火燃尽了一茬又一茬,案上的酒盏空了又满,可终究没能等来他们期盼的结果。今日清晨,他听闻卫鞅又在朝堂上呈上了新的赋税章程,言辞间句句不离“强国”“富民”,而新君虽未置可否,却让内侍将那章程仔细收了起来。

“不能再等了。”公子虔将手中的玉圭重重拍在案上,圭角磕出一道浅痕。他起身时,腰间的佩剑撞在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惊得廊下侍立的家臣纷纷垂首。“备车,进宫。”

家臣欲言又止:“君上……近日似乎不喜公族进言,前日甘龙大人求见,便被挡在了宫门外。”

“他敢挡我?”公子虔的声音陡然拔高,眼角的伤疤因怒意而扭曲。那道疤是多年前为太子驷顶罪,被卫鞅按新法处以劓刑留下的,如今每动一次怒,便牵扯着皮肉发麻,像是在时刻提醒他那段屈辱的过往。“我是他王叔,是秦国宗室的柱石,他纵是新君,也不能连我这个长辈的面都不见!”

车马碾过青石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公子虔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脑海里却翻涌着近二十年来的旧事。想当年,他是秦军中最年轻的将领,率军收复河西时何等意气风发;那时的秦国虽弱,可公族子弟人人以军功为荣,宗室与王室休戚与共,何曾有过如今这般被外姓人压一头的光景?

是卫鞅,那个从魏国来的客卿,带着他那套酷烈的新法,像一把利刃剖开了秦国的旧骨。他废除世袭,让那些靠祖辈功勋吃饭的公族子弟成了没根的浮萍;他推行军功爵制,让泥腿子也能踩着贵族的头颅往上爬;最让他恨之入骨的是,当年太子驷年幼,不慎触犯新法,卫鞅竟说“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硬是要拿他这个太傅问罪,虽说是孝公默许,可那劓刑落在脸上时,卫鞅站在刑场边,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对新法的偏执。

“停车。”公子虔忽然睁开眼,车窗外已到宫门前。他扶着家臣的手下车,抬头望着巍峨的宫墙,墙头上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是属于新君驷的旗帜,可在他眼里,那旗帜的一角仿佛染着卫鞅的影子。

内侍见是公子虔,果然面露难色:“王叔,君上正在书房批阅奏疏,吩咐了不见外臣。”

“外臣?”公子虔冷笑一声,径直往里走,“你去回禀,就说公子虔有关于秦国存亡的急事求见,若他不见,日后秦国真出了乱子,莫说我这个做王叔的未曾提醒。”

内侍不敢拦,只能小跑着往内宫去通报。公子虔缓步走在宫道上,两侧的松柏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如卫鞅推行的新法,规矩得近乎刻板。他记得从前这里的树是自由生长的,孝公还在时,常带着太子驷在树下射箭,那时的宫道上,随处可见公族子弟往来,笑语喧哗,哪像如今这般,除了侍卫和内侍,连个宗室的影子都难见。

“王叔大驾光临,恕侄儿未能远迎。”新君驷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他穿着常服,未戴王冠,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挺直着脊背。

公子虔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个已长成的新君。他还记得驷幼时总爱缠着他骑射,那时的孩子眼里满是依赖,可如今,那双眼睛里多了太多他读不懂的东西——犹豫、权衡,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

“臣参见君上。”他依着规矩行礼,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长辈威严,“老臣今日来,不是为了私事,是为了秦国的江山社稷,为了嬴氏的祖宗基业。”

驷侧身让他进书房:“王叔有话,不妨进来说。”

书房里的烛火亮得有些晃眼,案几上的奏疏依旧堆得很高,左侧的竹简用铜镇尺压着,上面写着“商君府呈”,右侧则散乱地放着几卷,一看便知是公族的进言。公子虔的目光在那些奏疏上扫过,心里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君上登基已有半月,朝堂上关于新法的争论闹得沸沸扬扬,列国的使者都在暗中观望,说我秦国新君优柔寡断,连祖宗之法与外姓之术都分不清。”公子虔开门见山,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沉重,“老臣知道,君上念及商君与先君的情谊,也看到了新法带来的些许好处,可您想过没有,这好处是用什么换来的?”

驷沉默着,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没有接话。

“是用嬴氏宗室的脸面换来的!”公子虔猛地提高了音量,眼角的伤疤因激动而泛红,“当年商君变法,先君为了推行新法,不得不牺牲宗室利益,老臣身为太傅,替太子受过,被处以劓刑,沦为举国笑柄!那时老臣认了,以为忍过一时,等新法站稳脚跟,总能有弥补宗室的一天。可结果呢?商君得寸进尺,新法越来越苛酷,公族子弟不得世袭爵位,封地被收回,连祭祖的礼仪都要按他那套‘新制’来改!君上,您摸着良心说,这难道不是在剜我嬴氏的根吗?”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着:“就说前日,宗室里的嬴季,不过是在祭祀时多杀了一头牛,就被卫鞅的人抓去治罪,说什么‘非时杀牛,违律当罚’。嬴季是先君的堂弟,为秦国立过军功,如今却因一头牛被当众羞辱!这样的事,这些年还少吗?公族子弟人人自危,连出门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触犯了卫鞅那无处不在的法条。长此以往,谁还会记得自己是嬴氏的子孙?谁还会为秦国卖命?”

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的温热没能压下他眉宇间的凝重:“王叔,新法虽严,却也让秦国富了起来。河西之地已收回,军中粮草充足,士兵们有了军功就能得爵位,士气高涨,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变化。”

“富了?强了?”公子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君上只看到仓库里的粮食多了,却没看到百姓对新法的怨怼!老臣前日去栎阳集市,听到有人私下议论,说商君的法比虎狼还凶,父子不同宅,兄弟要分家,连邻里之间多说句话都可能被举报。这样的‘富’,是把百姓变成只会耕田打仗的木偶;这样的‘强’,是用绳索捆住秦国的手脚!”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凑到驷的面前:“君上可知,那些支持新法的官员,大多是卫鞅提拔的外乡人?他们只知有商君,不知有秦王!军中的将领,也多是靠军功上来的寒门子弟,对宗室毫无敬畏之心。一旦卫鞅有异心,这些人会听谁的?先君在时,尚能镇住卫鞅,可如今君上刚登基,根基未稳,若再让卫鞅手握大权,秦国的江山,究竟是姓嬴,还是姓卫?”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刺在了驷的心上。他想起前日收到的那封匿名密信,信中说卫鞅与魏国使者私下会面,虽然后来查无实据,可公子虔的话,还是让他心里泛起一阵寒意。

“王叔言重了。”驷的声音有些干涩,“商君辅佐先君变法二十余年,对秦国有大功,断不会有不臣之心。”

“大功?”公子虔冷笑,“他的功,是踩着我嬴氏宗室的尸骨堆起来的!当年变法之初,反对者众多,卫鞅一次就在渭水边斩了七百余人,其中多少是公族子弟?他废除井田,收回的封地,多少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家业?君上,您不能被他的‘大功’蒙蔽了双眼!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秦国已强,卫鞅这把刀,也该收起来了。”

他的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几分苦口婆心:“君上,老臣是您的王叔,是看着您长大的。您坐上这王位,不仅要对百姓负责,更要对嬴氏的列祖列宗负责。公族是王室的屏障,就像大树的根,根若烂了,树再高也会倒。如今旧贵族们虽有不满,可终究是嬴氏血脉,只要您废除新法,恢复他们的特权,他们定会誓死效忠。可卫鞅不一样,他是外姓人,他的根不在这里,一旦秦国稍有动荡,他随时可能卷着利益离开,甚至反过来咬秦国一口。”

公子虔的目光落在驷案头的一卷奏疏上,那是卫鞅昨日呈上的,请求在河西之地推行新的军屯制度,要将那里的土地分给士兵,彻底打破旧贵族对边地的掌控。

“您看,他还在步步紧逼。”公子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痛心,“河西是秦国的咽喉,他要把那里的土地分给士兵,分明是想把军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君上,再不下决断,就晚了!”

驷的眉头拧得更紧,他看着公子虔眼角那道狰狞的伤疤,想起了小时候偷偷问母亲,王叔的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母亲当时红着眼眶,只说是“为了秦国”。那时他不懂,如今却隐约明白了,那道伤疤里,藏着的不仅是公子虔的屈辱,还有整个宗室对卫鞅的恨意。

“废除新法,并非易事。”驷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挣扎,“新法已推行二十余年,秦国上下早已习惯,若骤然废除,恐生大乱。”

“乱不了!”公子虔斩钉截铁地说,“只要君上一声令下,老臣愿牵头,联合甘龙、杜挚等老臣,安抚公族,稳定朝局。百姓那边,只要恢复井田,减轻赋税,他们自会感恩戴德。至于卫鞅,他若识趣,便让他交出权力,回魏国去;若他敢反抗,老臣愿领禁军,将他拿下!”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书房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在空气中回荡。

公子虔看着驷紧绷的侧脸,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长辈的慈爱:“君上,老臣知道您难。一边是先君的遗命,一边是宗室的期盼。可您要想清楚,先君推行新法,是为了让秦国变强,如今秦国已强,就该固本培元,而不是任由外姓人继续折腾。您是嬴氏的子孙,您的血脉里流着的是秦人的血,您该站在宗室这边,站在秦国的根基这边。”

他深深一揖:“老臣言尽于此,愿君上三思。若君上仍有疑虑,可去问问太后,问问宗室的长辈们,看看他们是愿意见到一个被外姓人掌控的秦国,还是一个由嬴氏子弟当家做主的秦国。”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退出了书房。走到宫道上时,春风正暖,吹得他身上的锦袍微微晃动,可他心里却像燃着一团火。他知道,自己这趟没有白来,新君的犹豫,就是他们的机会。只要再加一把劲,卫鞅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书房里,驷依旧坐在案前,指尖停留在那卷卫鞅呈上的军屯奏疏上。公子虔的话像潮水般在他脑海里翻涌——“嬴氏的脸面”“外姓人的掌控”“宗室的根基”,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他拿起那卷奏疏,竹简的边缘被卫鞅的手指磨得光滑,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写满了对秦国未来的规划。

可他又想起了公子虔眼角的伤疤,想起了宫道上那些稀疏的人影,想起了密信里那些关于卫鞅的流言。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像是在催促他做出决断。

他将奏疏放回案几,左侧的“商君府呈”与右侧的公族进言,在烛火下对峙着,一如秦国朝堂上的新旧势力,而他这个新君,就站在这对峙的正中央,前路迷茫,却又必须迈出下一步。

夜色渐深,栎阳宫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唯有新君的书房,依旧亮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那灯光里,藏着一个年轻君主的挣扎,也藏着一个国家未来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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