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龙的指尖,在古朴的茶杯边缘轻轻叩击。
桌面纹丝不动。
杯中茶水不起一丝涟漪。
他的眼神,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幽幽地,望向石云。
“石云。”
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历经风雨的沉凝。
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你可知,何为江湖?”
石云微微一怔。
他摇了摇头。
东方武校的岁月,他只知埋头苦练。
磨砺拳脚。
对于那传说中的江湖,他只在师叔偶尔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鳞半爪。
模糊。
而遥远。
郝大龙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青铜令牌。
入手,便是一股彻骨的沉甸与冰寒。
令牌正面,精雕细琢着八极拳门独有的暗纹。
在茶楼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冷而古老的光泽。
仿佛沉淀了百年的杀伐与荣光。
“此物,乃当年你曾祖石震天公,赠予太行山一位生死相交的义士的信物。”
郝大龙的指节,在那令牌上轻轻一敲。
“铛!”
一声清越之声,在雅间内回荡。
仿佛带着金石相击的铮鸣,穿透岁月。
“如今,沧海码头那位执掌漕帮牛耳,跺一脚四海皆惊的舵主,见此令,亦需恭恭敬敬唤我一声‘师叔’。”
石云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他从未想过!
平日里在武校中不显山不露水,只教导他拳脚功夫的师叔,在这片藏龙卧虎的沧海市江湖之中,竟有如此惊天动地的地位与人脉!
他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郝大龙将令牌翻转。
令牌背面,赫然是两个古朴苍劲,力透青铜的大字——
“止戈”!
“你父亲石洪川留下的那柄断刀之上,刻的是一个‘忠’字。”
郝大龙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悠远而复杂。
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岁月迷雾。
看到了某些不为人知的血色过往。
“忠以报国,戈以止武。”
“这,便是我石家武学百年传承的真意,亦是你未来行走江湖,立身处世,需时刻谨记的准则。”
石云心神剧震!
“止戈”二字,如同两道九天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让他瞬间想起了父亲留下的那根云纹棍。
以及棍身上那些看似寻常,实则蕴含无上智慧的《道德经》箴言!
“师叔,您……”
“孩子,江湖之水,深不可测。”
郝大龙打断了他。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至窗边。
目光投向远处灯火辉煌。
那片夜色下的沧海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它便如这太极图中的阴阳鱼,明暗相生,黑白交织,此消彼长,缺一不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沧桑与了然。
“《道德经》有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此谓微明。”
“天来集团这颗盘踞在沧海市,早已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的毒瘤。”
“想要将其连根拔起,便需先学会融入这座城市的暗流。”
“洞悉其运转的脉络与规则。”
石云剑眉紧蹙。
他若有所思。
师叔的话语,如晨钟暮鼓,在他心中激起千层巨浪。
让他对眼前的复杂局势,有了更深一层的,也是更残酷的理解。
“这些年,老夫也并非在武校之中虚度光阴。”
郝大龙转过身。
他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锐利如鹰隼。
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隐秘。
“这茶楼,这码头,乃至这沧海市的诸多角落,皆是我布下的眼线。”
“天来集团的不少隐秘勾当,老夫也略知一二。”
“凌天来此人,表面上是商界巨擘,慈善名流,受万人敬仰。”
“实则,暗中豢养武师,爪牙遍布黑白两道,势力盘根错节!”
“他们借助这些武道败类,心术不正之徒,押运走私那些足以致命的违禁之物!”
“甚至早已将触手染指到境外的血腥勾当!”
“双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早已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石云的拳头,在宽大的衣袖之中,悄然握紧。
骨节因为极致的愤怒,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响。
如同困兽的低吼。
“更让老夫痛心疾首的是,”郝大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冲天怒火与刺骨悲愤,“这些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武师之中,竟不乏我八极拳门的叛徒!”
“想我八极门先辈,当年为抵御外侮,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何等壮烈!何等荣耀!”
“如今,竟有此等宵小之辈,数典忘祖,卖祖求荣,甘为鹰犬!”
“简直愧对列祖列宗,死后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先人!”
茶楼雅间内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压抑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石云能清晰感受到师叔胸中那股如同火山般压抑了多年的怒火与痛惜。
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悲凉。
“师叔,我父亲的死……”
石云的声音变得沙哑干涩。
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
“当年,你祖父曾受一位身份极其特殊的老友所托,暗中调查过一桩牵扯极深,甚至震动了燕京高层的武术冠军涉黑大案。”
郝大龙目光如炬,如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石云的内心。
“那个所谓的武术冠军,便是凌天来麾下最得力的心腹爪牙之一。”
“也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老夫一直怀疑,你父亲石洪川当年的‘意外’,绝非偶然!”
“极有可能,便是凌天来这个丧心病狂的畜生,精心策划的一场针对石家的,狠毒无比的阴谋!”
石云如遭雷击!
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
让他遍体生寒!
滔天的怒火与浓烈到极致的杀意,在他胸中疯狂翻涌。
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
他的眼前,父亲模糊的身影与凌天来儒雅却阴鸷的面孔交替闪现。
“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凌天来!我要他血债血偿!!”
石云双目瞬间赤红如血,声音嘶哑地低吼。
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前倾,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
“糊涂!”
郝大龙猛然一声断喝!
声如洪钟,又似晴天霹雳,震得石云耳膜嗡嗡作响,心神剧颤!
那声音,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瞬间将石云沸腾的杀意压制。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岂是凭你这一腔尚未冷却的热血,便能横冲直撞,快意恩仇的?!”
“凌天来能在沧海市呼风唤雨数十年,屹立不倒,其手段之毒辣,心机之深沉,远超你的想象!”
他重新坐下。
神情恢复了先前的凝重与肃杀。
“孩子,老夫今日与你坦诚相告这一切,是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
“江湖与庙堂,看似水火不容,黑白对立,泾渭分明。”
“实则,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亦可殊途同归,携手并进。”
“我们,都是为了这朗朗乾坤,为了这心中的正义与公道而战!”
石云深深地凝视着郝大龙。
第一次。
他从这位平日里慈和的师叔身上,感受到了这片传说中江湖的波谲云诡。
以及其中,蕴藏的无尽杀机!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浴血江湖!
而他,石云,已然踏入这血色漩涡,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