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风邶无奈地笑了,月光为他的笑镀上一层苍白。
过往的画面在他眼前重叠,多年前,小夭也曾这样仰头问他,那时她的眼睛像是被迷雾笼罩的深潭,藏着对过往的迷茫与探究真相的迫切。而如今,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破碎的记忆,像被揉皱的星辰,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脏。
“你忘了吗?”
防风邶伸手抚过小夭被风吹乱的发丝,指腹擦过她耳后那颗朱砂痣,触感细腻温热,仿佛能借此抓住那些正在流逝的往昔,
“很久很久以前,你也问过我同样的话。那时,我们也是从赌坊出来,我告诉你我也曾是斗兽场的奴隶,你也是这样的盯着我,瞪着湿漉漉的眼睛问我‘你究竟是谁?’”
小夭的瞳孔微微收缩,过往的的记忆如闪电般劈进脑海——那个晚上,他和自己在斗兽场里打赌,看谁能重新唤醒那个陌生的妖族少年对生的渴望。
小夭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剧烈的心跳震得掌心发麻,像是要冲破肋骨桎梏。
她又将另一只手覆在防风邶心口,隔着冰凉的衣料,那里传来的震颤竟与自己的心跳如此契合,仿佛两颗心脏早已在岁月的长河里悄然同频。
“所以……那些记忆是真的?”
小夭的声音发颤,
“不只是碎片,是我们一起经历过的?”
防风邶喉结滚动,最终轻轻点头。
赌坊里小夭说她看见他亲手捏碎了某个物品的瞬间,防风邶几乎窒息。
那是他亲手毁掉了能压制情蛊的丹药,承载着小夭对相柳未来的期许,也埋葬了他无法言说的苦衷。
“是真的。”
小夭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混沌的思绪里,银发男子冷漠的面容与防风邶温柔的眉眼不断交错重叠。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却被防风邶眼疾手快地扶住,腰间传来的力度熟悉得令她战栗——就像无数个噩梦里,那个银发身影将她从险境中拽出时的触感。
“你骗人!”
小夭突然用力地推开防风邶,后背抵上冰凉的砖墙,
“他……他明明是银发如雪,杀伐决断神情冰冷,怎么会是你?”
记忆如锋利的碎瓷片,割裂她好不容易拼凑的认知:月下白衣的温柔喂食,与战场上染血的无情杀戮;赌坊里调笑递来的桂花酿,和斗兽场中淬毒的匕首寒光,这些矛盾的画面在她脑海里疯狂撕扯。
防风邶的笑容彻底碎裂,月光将他眼底翻涌的痛苦照得无所遁形。
他颤抖着摘下腰间的锦囊,上面勾勒着蜿蜒的海浪纹在夜色中泛着微光,
“还记得这个吗?你说过,要我永远带着,不要摘下。”
防风邶沙哑的嗓音里浸着血与泪,
“小夭,我从来都只有一副灵魂,只是用不同的面具,守着同一个你。”
他缓缓抬手,指尖掠过耳际,银白色的发丝如月光倾泻而下,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合。
然而,此刻那双眼眸不再冰冷,琥珀色的瞳孔里盛满痛悔与眷恋,
“相柳是战场的修罗,防风邶是防风家的利刃,但只有在你面前……”
他顿住,喉结艰难滚动,
“我才敢做回那个想带你看尽人间烟火的少年。”
小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感却不及心脏传来的万分之一。她终于明白为何记忆里的血腥杀戮与温柔守护如此割裂——原来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在光与影的缝隙里,用最残忍的方式守护她的安宁。
夜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缠绕在防风邶垂落的银发间,如同命运千丝万缕的纠缠。
小夭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暗红的血珠溅在防风邶苍白的衣襟上,宛如绽开的曼珠沙华。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瞳孔猛地收缩,灵台轰然震颤,那些被封印的记忆如决堤洪水般汹涌灌入脑海——斗兽场里飞溅的血沫、辰荣山巅呼啸的箭雨,还有那个雨夜他亲手碾碎丹药时,指缝间渗出的鲜红与自己崩溃的哭喊。
心口的情蛊骤然灼烧,防风邶觉得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心脏。
小夭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一软瘫倒下去,却被防风邶稳稳接住。他将小夭紧紧搂在怀中,颤抖的手抚过她冷汗涔涔的额头,声音里满是惊惶,
“小夭!别睡,看着我!”
“好痛…”
小夭气若游丝,指甲深深掐进防风邶的手臂,
“原来一直都是你……原来那些温暖与杀戮,都是你……”
更多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她看见自己为相柳缝制斗篷时的满心期许,也看见防风邶在酒坊里笑着为她剥蟹壳的模样,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在脑海中重叠、撕扯,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搅碎。
防风邶将脸埋进她发间,泪水滚烫地落在她颈侧,
“是我,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他慌乱地擦去她唇边血迹,却发现指腹下的皮肤越来越冰冷。
情蛊的反噬如毒蛇缠绕,小夭的意识正在急速涣散,防风邶只能再次施展禁术,强行压制下心口翻滚的情蛊。
“别离开我……”
防风邶哽咽着,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
“我再也不推开你了,我带你去看海,去吃你最爱的糕点,我们一起看遍人间烟火……”
他的承诺混着哭声消散在夜风里,怀中的人却已陷入昏迷,唯有心口的情蛊仍在灼烧,仿佛要将他们最后的羁绊也一同焚毁。
小夭坠入黑暗的梦境,却并非一片混沌。
记忆如同被串联的珍珠,一颗颗在意识深处浮现。
她看见自己在清水镇与玟小六相遇,那个吊儿郎当的医师总爱用戏谑的眼神看她;看见相柳带着她在海底游玩,听鲛人定情时最动人的歌声;看见防风邶在赌坊赢了满堂彩,对上小夭时,却将彩头变成了输的人回答赢的人一个问题。
记忆更深处,是被鲜血浸透的画面。
荒凉的孤岛上,相柳孤身一人面对西炎大军,万箭齐发,他身后的六条巨蛇虚影在一个一个化作点点荧光,消失不见;
梦境中,小夭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我想要一个人,能陪我一生一世。”
相柳的回答清晰如昨,
“我做不到。”
那时的她满心失望,现在才懂,他比任何人都想做到,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结局。
“为什么……”
小夭在梦中呢喃,泪水滑过脸颊,
“为什么不告诉我……”
黑暗中,一个温柔又带着苦涩的声音响起,
“因为我不敢赌,不敢赌你会爱上一个注定要消失的人。”
防风邶的身影在梦境中浮现,银发如月光,眼眸却盛满爱意与哀伤,
“小夭,我不怕死,只怕你为我伤心。”
小夭想伸手抓住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她慌乱地喊道,
“我不要你消失!我宁愿与你一起面对所有危险,也不要你独自承受一切!”
防风邶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遗憾,
“现在,你都想起来了。”
他的身影开始消散,
“对不起,我食言了,说好带你看遍人间烟火……”
“不要走!”
小夭惊坐而起,大口喘着粗气。她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榻上,身上盖着绣着海浪纹的锦被。
窗外月光依旧,而身边,防风邶正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仿佛稍一用力,她就会像泡沫般消失。
“小夭?”
防风邶声音颤抖,
“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