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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曌负手立在含元殿丹陛之上,指尖捏着扬州捷报的宣纸一角,墨色字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李敬业的叛乱不过像蝼蚁撼树,短短两月便被踏平,但捷报里反复出现的几个名字——李敬游、唐知其、骆宾王、魏思温,却如芒刺般扎进她的思绪。

这些人她自然记得。去年秋闱放榜时,他们还曾在金銮殿外叩首谢恩,如今却成了叛军帐下的“智囊”。可细细想来,更不对劲的是他们的轨迹:李敬游被贬到岭南瘴疠之地做县令,唐知其在蜀地偏远县邑熬了三年,骆宾王更是因一句“不才明主弃”触怒过她,被发去江浙小城蹉跎——本该散落在九州四海的失意之人,如何能在扬州聚成一股浊流?

风掀起她的朱红大氅,武曌转身踏入殿内,青铜烛台的光影在她眉间投下阴翳。“绝非巧合。”她指尖敲了敲案上的舆图,扬州城的标记被朱砂圈得发红,“能让这些‘小人物’抛却前程铤而走险,必有一张藏在暗处的网。”

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名字是裴炎。这位当朝宰相总在朝上以“顾命老臣”自居,前几日还谏她“归政于皇嗣”,言语间满是试探。

若他暗中联络失意官员,借李敬业的兵戈搅乱朝局,既能打压她的威信,又能抬举自己在士族中的声望——算盘打得倒是精妙。

但念头刚落,她又想起昨夜观星时,钦天监丞欲言又止的模样。民间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袁天罡 ”,还有江湖中若隐若现的“麒麟侯张起灵”,那些带着神秘色彩的传闻,总让她想起年轻时见过的不良人密卷。不良人四散天下,但若借他们的暗桩传递消息,倒是能避过朝廷明面上的耳目。

“就算是不良人插手,背后也得有拿得住刀的人。”武曌忽然低笑一声,指尖划过案上裴炎前日递来的《请归政表》,纸页边缘的折痕还带着他用力过猛的痕迹,“裴炎啊裴炎,你总道我是牝鸡司晨,却忘了这天下的棋盘,从来不止你看得见的那几子。”

殿外更鼓敲过三更,她命人取荔枝,鲜红果壳在玉盘里裂开,汁水染红指尖。这场叛乱虽平,却让她看清了朝局下暗涌的泥流——裴炎的势力、士族的猜忌、江湖的暗流,终究要一步步清剿。而眼下,该先让内卫盯着裴炎的一举一动了。

烛火跳动间,武曌提笔在捷报空白处写下“裴炎”二字,又重重画了个圈。窗外夜色如墨,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在她眼底攒成流萤,比起李敬业的跳梁,那个藏在幕后、能让失意者甘心卖命的“主使”,才是她真正要碾碎的锋芒。

光宅元年九月初六,洛阳城的晨雾还未散尽,太极宫的钟鼓便撞开了沉甸甸的天幕。武曌端坐在含元殿龙椅上,明黄色的翟衣绣着十二章纹,随她抬手间泛起细碎金芒——今日她要颁下改元诏书,更要在这朝堂之上,给天下人看看新朝的气象。

阶下群臣跪成一片,竹简翻动声里,尚书令展开黄绢,声如洪钟:“太后诏曰,自今日起,改元‘光宅’,东都洛阳为‘神都’,洛阳宫为‘太初宫’,内外旗帜、经幡尽易金黄……”话音未落,殿外便有宦官高声传唱,声浪卷着晨雾掠过宫墙,惊起檐角铜铃叮咚作响。群臣抬头望去,廊庑间的青幡已在晨光里换作金绸,随风翻涌如浪,映得太极殿的汉白玉石阶都镀了层灼眼的亮色。

这不是她第一次改弦更张。龙朔二年那次改制,不过是小试牛刀,如今连官署名称都要焕然一新——中书省改“凤阁”,门下省改“鸾台”,尚书省六部更易了雅号,仿佛要将李唐旧制的痕迹一点点剥离。殿中有人偷偷对视,皆从彼此眼里读出惊惶:太后对名讳、礼制的执着,分明是在一点点重塑天下的秩序。

然而更震骇的还在后头。改元诏书墨迹未干,礼部尚书武承嗣便捧着奏表玉带撞在铜炉上发出清响:“臣请追尊武士彟及以上六代祖先,立武氏七庙,以承天序。”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周代以来的宗庙制度,如同铁律嵌在士大夫骨血里——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如今武氏不过是外戚,竟要与李唐皇室比肩?

首席宰相裴炎的朝笏重重叩在青砖上,抬头时额头已沁出细汗:“太后母临天下,当以公心示于四海,岂可信私亲而乱礼法!昔年吕氏专权,封王诸吕,终致族灭,此殷鉴不远啊!”他的声音带着颤音,却字字如刀,直指武曌最敏感的逆鳞。殿中空气骤然凝固,唯有鎏金香炉里的青烟还在袅袅上升,将武曌眼底的冷光揉得破碎。

“吕后败亡,因她重活族而轻社稷。”武曌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冰刃般的锋利,“我追尊的是故去的先人,不过是尽人子孝道,何谈逾矩?”她指尖敲了敲御案,案上的《周礼》被风掀起几页,“况且——”目光扫过阶下瑟缩的群臣,“宗庙之制,本为敬天法祖,武氏既为王室外戚,追尊先祖又算哪门子‘私亲’?”

裴炎伏地的手掌攥紧了朝服下摆,指节泛白:“凡事当防微杜渐,若开此先例,他日……”“住口!”武曌猛地起身,翟衣上的日月纹晃得人睁不开眼,“你既拿吕氏说事,可知吕后亡于‘失心’,而非‘立庙’?”殿角的铜鹤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群臣心上,有人偷偷低头,见裴炎的朝笏已在颤抖,却仍不肯服软:“臣受先帝顾命,不能见社稷礼法崩坏而不言……”

“顾命?”武曌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三分凉薄,“先帝顾命,是要你辅佐皇室,如今我为太后,行的便是皇室事。你既知顾命之责,为何不懂顺势而为?”殿外忽然刮起狂风,金幡猎猎作响,如同一面面晃动的铜镜,将殿中诸人的神色照得扭曲——裴炎伏地不起,后背却挺得笔直,像一竿不肯弯折的竹,却不知这风里的“神都”,早已不是李唐的洛阳。

散朝时,裴炎踩着殿外的鎏金地砖走出,袍角扫过阶前的铜狮。抬头望,天空阴云翻涌,刚才那阵狂风已卷走了晨雾,却在云隙间露出一线天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朱漆宫门上,显得格外单薄。身后传来宦官的窃语,他却充耳不闻——自高宗晏驾以来,他助武曌稳朝局、平叛乱,原以为是为社稷计,却不想今日才看清,这位太后的野心,早已越过了外戚辅政的边界,直指那座龙椅。

“儒家纲常,终究拦不住她的脚步啊。”裴炎长叹一声,朝笏撞在腰间玉佩上,清响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他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的叮嘱,想起自己叩首时许下的“辅弼幼主”之诺,此刻却像落在金幡上的晨露,被烈日一晒,便要消弭得干干净净。可即便如此,他仍要争这一回——不为别的,只为心中那点“不可为而为之”的执念,只为让这朝堂之上,还有人敢对着那袭明黄翟衣,说出“礼法不可废”的箴言。

宫墙下,金幡仍在猎猎翻飞,恍若一片流动的黄金海。裴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而含元殿内,武曌正盯着案头的武氏宗谱,指尖划过“武士彟”的名字——七庙之议,不过是个开始,这天下的规矩,终究要由她来重写。殿外的风掀起帘栊,将“光宅”年号的诏书扬起一角,墨字在天光里明明灭灭,像一颗落在人间的星,等着照亮属于她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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