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汝明引着于学忠穿过营地,来到一处相对独立、但也同样简陋的土坯房前。门口站着两名腰挎盒子炮、神情精悍的卫兵。刘汝明在门外立定报告:“报告总司令!于学忠营长带到!”
“进来!”冯玉祥洪亮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于学忠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走了进去。一股混合着土腥味、劣质烟草味和炭火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土炕占据了小半空间,炕上铺着半旧的苇席,放着一张小炕桌。桌上点着一盏马灯,灯下摊着几张地图和几本书。炕下是一个烧得正旺的泥炉子,炉上坐着一个粗陶大茶壶,正滋滋地冒着白气。墙角堆放着几个弹药箱,墙上挂着一幅手书的《满江红》和一幅简易的全国地图。冯玉祥本人,就盘腿坐在炕上,正就着灯光翻阅一本厚厚的书,书名隐约可见是《资治通鉴》。他脱去了军装外套,只穿着里面臃肿的棉袄,像个朴实的农夫。
“学忠来了?坐!”冯玉祥抬起头,指了指炕桌对面的位置,声音温和了不少,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完全没了下午在营门口时的冷峻。他放下手中的书,拿起炉上的大茶壶,倒了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颜色深褐的茶水,推到于学忠面前。“天冷,喝碗茶暖暖身子。粗茶,别嫌弃。”
于学忠依言在炕桌另一边盘腿坐下。土炕被炉火烘烤得温热,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他双手捧起那粗瓷大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传来,浓郁的茶香带着一股苦涩的土腥味,却异常提神。他喝了一口,一股暖流从喉咙直下胃腹。
“多谢总司令。”于学忠放下茶碗,正襟危坐。
“别拘束。在我这,没那么多规矩。”冯玉祥摆摆手,自己也端起一碗茶喝了一大口,然后拿起炕桌上的旱烟袋,慢条斯理地装上烟丝,凑到炉火上点燃,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辛辣的烟雾在小小的土屋里弥漫开来。
“说说吧,”冯玉祥吐出一口烟,目光炯炯地看着于学忠,“长辛店那一仗,你是怎么顶住的?我听说你手下就百十号人,硬是扛住了张作霖一个骑兵团的冲击?了不起!”他的语气带着真诚的探询和毫不掩饰的赞赏。
于学忠没有立刻回答。长辛店的惨烈景象瞬间浮现在眼前:呼啸的炮弹、震耳欲聋的爆炸、冲天的火光、战马嘶鸣着倒下、士兵们被弹片撕碎、被马刀劈开……那些朝夕相处的面孔,一个个在硝烟中消失。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痛,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回总司令,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占了地利。长辛店外围有几处废弃的砖窑和土墙,地形复杂,不利于骑兵展开。我带着弟兄们提前占了那里,把仅有的两挺重机枪架在制高点,交叉火力封锁了骑兵必经的那片开阔地。剩下的就是死守,一步不退。骑兵冲得凶,但进了那片狭窄地带,速度就慢了,成了活靶子。我们用排枪、手榴弹招呼……就这么硬顶着。靠的是弟兄们……都没想着能活着下来。”他的声音到最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冯玉祥静静地听着,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点点头,眼神锐利:“地形利用得好!兵不在多,在于用!以步制骑,打成这样,就是本事!那些战死的弟兄,都是好样的,是条汉子!”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痛而犀利,“可是,再好的兵,再能打的将,摊上吴子玉这样刚愎自用、不知变通的主帅,也是白搭!他以为靠着长江天堑就能高枕无忧?以为英国人、美国人靠得住?笑话!”
冯玉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强烈的愤懑:“他吴佩孚要真是为了国家民族,就该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共御外侮!可他呢?眼睛只盯着那点地盘,只想着做他的‘孚威上将军’!跟张作霖打,跟段祺瑞打,跟南方打!打来打去,耗尽的是咱们中国的元气!肥了的是那些洋人、买办和贪官污吏!现在好了,奉军入关,他吴子玉一败涂地,多少好儿郎的血白流了?多少像你于学忠这样的将才被埋没、被牺牲?!”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于学忠的心上。他虽然对吴佩孚后期的指挥也有怨言,但从未如此尖锐、如此直白地从根子上剖析过。他下意识地想为旧主辩解几句:“吴大帅…也曾励精图治,整军经武…”
“励精图治?”冯玉祥嗤笑一声,打断他,烟袋锅重重敲在炕桌上,“他治什么了?治得手下将领争权夺利?治得军饷层层克扣,士兵食不果腹?治得地方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学忠啊,你是个明白人!你告诉我,你带着弟兄们在前面浴血厮杀的时候,那些坐在后方花天酒地、倒卖军资的蛀虫们,可曾‘励精图治’过?!”
冯玉祥越说越激动,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土炕前踱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巨大阴影。他指着墙上的全国地图,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看看这地图!东北,张作霖占着,背后是日本人!华北,段祺瑞、张作霖还有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督军’‘巡阅使’们,你争我夺!南方,孙先生还在苦苦支撑!外面,英法日俄,哪个不是虎视眈眈,想把咱们中国撕碎了吞下去?都什么时候了?国将不国了!还在搞军阀混战这一套?!这是自取灭亡!”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逼视着于学忠:“学忠!你告诉我,你当兵吃粮,为的是什么?就为了给吴佩孚、张作霖这些人争地盘?当炮灰?还是为了保境安民,驱逐外寇,救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救国!”于学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冯玉祥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迷茫和压抑。他想起辽南老家被土匪洗劫时的惨状,想起父亲教导的“男儿当报国”,想起在保定军校立下的志向,想起战场上倒下的同袍……“卑职投军,只为救国救民!驱逐外侮,复我中华!”他挺直了腰板,目光迎向冯玉祥。
“好!好一个救国救民!”冯玉祥眼中精光爆射,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他重新坐回炕上,情绪稍稍平复,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这就对了!这才是我们军人该有的志向!不是为哪个大帅,哪个督军,是为了四万万同胞,为了脚下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
他拿起炉上的茶壶,给于学忠和自己的碗里都续上热茶。“我冯焕章没读过多少书,是个粗人。但我知道一个道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咱们当兵的,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老百姓的血汗?不为他们做主,不为他们打仗,咱们还有什么脸穿这身军装?所以我在西北军,定下三条死规矩: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这不是喊口号,是要刻进骨子里,落实到行动上!”
他指了指窗外:“你看到了,我这里没有山珍海味,没有绫罗绸缎。我和弟兄们一样,吃的是粗粮咸菜,睡的是土炕草席。省下的每一个铜板,都要用在刀刃上,买枪买炮,训练士兵!兵,要让他们明白为什么打仗!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是为了保护爹娘妻儿,是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再当亡国奴!”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强大的感染力。
于学忠静静地听着,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冯玉祥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思想的闸门。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思考“为何而战”这个根本问题。在直系,士兵们只知道“吃吴大帅的粮,为吴大帅打仗”,至于为什么打,打谁,意义何在,很少有人深究。而冯玉祥,却将“民”与“国”放在了至高无上的位置,将军队的使命与百姓的疾苦、国家的存亡紧紧捆绑在一起。这种理念,朴实无华,却振聋发聩。
“可是总司令,”于学忠沉吟片刻,提出了心中的困惑,“如今这世道,群雄割据,外敌环伺。救国之路,何其艰难?单凭一腔热血,严明纪律,恐…恐难成大事。力量…力量从何而来?”他想到了吴佩孚的失败,想到了北洋各派系错综复杂的矛盾。
“问得好!”冯玉祥眼中露出赞许,“力量从哪里来?从民心来!”他用力拍了拍胸口,“你看那水,柔弱吧?可汇聚成江河,就能摧枯拉朽!民心就是这水!我们真心为民,民自然拥护我们!有了民心,就有了兵源,有了粮饷,有了耳目,有了根基!这比什么洋人的贷款、军阀的施舍都靠得住!”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邃:“当然,光有民心还不够。要看清大势!孙先生在南方搞革命,搞三民主义,那才是救国救民的正路!民族要独立,民权要伸张,民生要改善!北洋这一套,老朽腐败,注定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我们军人,要顺应这个潮流,要支持革命的力量!而不是像吴佩孚那样,做旧时代的殉葬品!”他压低了声音,眼神灼灼,“学忠,你是有见识、有血性的将才。跟着那些注定要灭亡的旧军阀,没有出路!只有投身到真正的救国洪流中,才能真正实现你的抱负!”
这番话,无异于在于学忠心中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革命”、“三民主义”、“顺应潮流”、“投身救国洪流”……这些词汇猛烈地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冯玉祥描绘的,是一条与他过去所经历的、所认知的完全不同的道路。这条路似乎充满了理想的光芒,却也充满了未知的风险。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炉火噼啪作响,茶壶嘴冒出丝丝白气。冯玉祥不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锐利的目光似乎要看透于学忠内心所有的挣扎和权衡。窗外,呼啸的寒风卷过旷野,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显得土屋里这一刻的寂静格外凝重。
于学忠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浓茶,一口灌了下去。苦涩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一直蔓延到心底。他需要时间,需要好好消化冯玉祥今晚这石破天惊的言论。救国之路,究竟在何方?是继续在旧军阀的泥潭中挣扎,还是投向冯玉祥所描绘的、充满理想却也前途未卜的“革命”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