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山涧,流泉如练,从石间蜿蜒而下,清冽得仿佛能将汗气与疲惫一并洗去。
李峰踩在磐石上,双手掬水一泼,凉意从皮肤渗入骨缝,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也清醒许多。
额头的汗腥味淡了,心口的闷涨也跟着消散,才哒哒小跑回小院。
刚进院门,一股奇异的药香便扑面而来。
木香里裹着辛辣与清甜,像是何首乌的厚重,又像是薄荷的清凉,但尾调却生出几分温暖如姜的热意。
院中央摆着一只巨大的木桶,木桶下方架起了小灶,火舌舔着柴薪“噼啪”作响。
秦玉正弯腰往桶里撒下一小把切得细碎的药片,又用长勺搅动,药液翻滚,泛出油亮的褐色光泽。
李峰吞了口唾沫,好地凑过去。
“秦大哥,你这是准备炖什么啊?”
“该不会是要炖什么妖兽吧?闻起来好香啊!”
秦玉头也不抬,淡淡吐出两个字。
“炖人。”
“炖……人?”
李峰脖子一缩,艰难地咽了咽。
“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没有开玩笑啊,炖的就是你。”
秦玉将最后一味药末撒入,指尖捻了捻,似在感受药力渗透的均匀程度。
其后他伸出右手,指腹在药液表面轻点一圈,一缕细白蒸汽沿指尖蜿蜒而起,他这才点点头。
“温度差不多了。”
“把衣物都脱了,进去吧。”
李峰抱臂后退半步,脸色煞白。
“真的啊……我的肉不好吃啊。”
秦玉看着他那副怂样,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想什么呢?这是药浴!”
“哦哦哦!药浴啊!”
李峰恍然大悟,长长地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秦大哥你要把我当晚餐了呢。”
他放下心来,走到木桶边,看着那深褐色的药液,表情变得犹豫别扭。
“那……要全部脱光了吗?”
秦玉挑了挑眉,“有什么问题吗?”
“我害羞。”
李峰扭捏起来,脚尖在地上画圈,红着脸咕哝。
“噗——”
秦玉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就你这身膘,也会害羞?你不是跟个五六岁小孩一样,心智单纯,到处撒尿吗?”
“我没有!”
李峰立刻反驳,脸更红了。
“李叔从小就教我,君子当洁身自爱,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衣冠不整乃是失礼于人,更是失敬于己……”
他一边扭扭捏捏地开始解开衣带,一边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背诵着李元教给他的君子之道。
“行了。”
秦玉明显没耐心听他的长篇大道理,抬脚“啪”地在他屁股上轻踹一记。
“嗷呜——!”
李峰一声惊叫,整个人在半空划出一道略显壮观的弧线。
“扑通”一声落入木桶,药液溅起一片温热的水花。
他呛了两口,忙不迭地扑腾两下,露出脑袋,双手扒住桶沿,泪汪汪地瞪着秦玉。
“秦大哥你……”
“别废话。”
秦玉将一块叠好的白布搭在桶沿。
“闭目调息,不可分神。缓慢吸,缓慢呼,想象气息从百会入,从涌泉出。”
“哦、哦……”
李峰被他这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收起抱怨,用力地点了点头,盘腿在木桶中坐好,闭上了眼睛。
秦玉见他进入状态,这才缓和了语气,沉声道。
“等会儿,我会用银针协助你,打通那些被堵塞的经脉。
这个过程会很痛苦,就像有无数根针在你的身体里穿刺搅动,但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守住灵台清明。
“明白吗?”
李峰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神色。
“我能挺住!”
“好!”
秦玉从案上取出一个乌檀木匣,匣中整整齐齐躺着三十六枚细若牛毛的银针,针身通体无纹。
秦玉将匣盖掀开,指尖在每一枚针上掠过,像在挑拣不同音色的弦。
秦玉收敛心神,掌心一翻,一枚银针已稳稳立在指间。
下一瞬,指尖轻颤,银光一闪——
第一针,太溪。
针入无物,却在触及穴位刹那轻颤,针尾微动。
李峰浑身轻抖,胸口像忽然被一股温流顶开,又像火焰在皮肉下轻轻舔舐。他牙关一紧,忍住了。
第二针,关元。
药液的热,与针入的酥麻叠加,像潮水拍岸,一层一层往上漫,直漫到心口。
李峰的呼吸有片刻紊乱,随即被秦玉稳稳压住脉门。
秦玉低声:“稳住。”
第三针,气海。
李峰闷哼一声,背脊汗毛炸起。
他觉得许多细密的砂石在经脉里被搅动,疼,又不尽是疼,更像痒在骨里,刺在心头。
药香越过桶壁渗出一层薄薄的雾。
“接下来会痛。”
秦玉抬眸看了他一眼,“忍。”
李峰吸了一口气,重重点头:“我知道了。秦大哥,你就放手做吧。”
第四针,中脘。
第五针,内关。
第六针,神阙……
银针如雨落,落无声,入则鸣。
每一针入位,针身便细不可察地颤动,像是回应穴道深处被掀开的暗流。
秦的左手扶脉,右手行针,指节长而修直,动作不疾不徐,像一位沉着的琴师,于人身之上缓缓拨弄一首古曲。
木桶下的火势被鸦鸦以灵力稳住,火苗小,恰到好处。
药汤的颜色从浅褐渐深,漂浮的药片逐渐沉底,药力渗透皮肉,化作缕缕热气逆着毛孔钻入。
“现在导引。”
秦玉低声,掌心落在李峰背心膻中穴上,一缕温厚的真气透体而入。
那真气不急不缓,沿他先前开出的针路缓缓行走,像一条温驯的蛇,循着沟渠游动。
所到之处,堵塞的节点被烙铁融化,细细的“咔咔”轻响在经络深处回荡。
疼,从四面八方涌来。
不是刀割的疼,是抽丝剥茧的疼,是冬冰开裂般的疼。
李峰的指节死死扣住桶沿,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滑落,混在药液蒸起的雾气里,化作咸辣的苦。
“忍住。”
秦玉的声音很低,像一柄钩子,把人从疼里勾回来。
“痛是淤积在走。若不痛,才要担心。”
银针在不同的穴位上微微旋转。
旋三分,进一分,提一分,轻轻弹两下,针尾的细红线随之颤抖,一圈圈波纹似的气息顺势扩散。
李峰感觉到那股热流变得更凶狠,它在他体内打转,撞开一道又一道狭窄的门,冲击处像火星坠落,又像潮水撞岸,腾起大量白色雾气。
他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却还是没喊出来。
时间在痛感与热意的拉扯中拉长。
“现在,最难的一道。”
秦玉收回两枚针,换了另一对长针。
针身更细,几乎看不见,只有针尾那一缕红线轻轻摇曳。
他点在李峰胸骨下方,指尖轻弹,长针无声没入。
第七十三针,玉堂。
那一瞬,李峰头皮发炸,心口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积堵已久的阴寒之气被硬生生掘开,涌出一道腥甜。
他猛地一口浊气吐出,带出一丝淡黑的雾,药汤登时翻卷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轻。像去除了长年贴在身上的湿黏衣裳,像给胸廓装上了风。
他眼前发白,耳中嗡嗡,下一刻又清明起来。
“很好。”
秦玉掌上真气再压,沿着玉堂针路引去,向下贯抵丹田。
他另一只手轻拍李峰后心,声音低沉却清晰。
“跟着我,吸——呼——”
李峰努力跟上,呼吸很快从乱变稳。
他能感觉到丹田处像被点亮了一团小火,火头不旺,却极其持久。
那火将体内许多浓稠的东西一点点烘干,再像风吹过,化成极细的尘埃,被带着一丝药香的热气一起驱赶出去。
皮肤毛孔张开了,背脊发热,四肢酸麻渐消。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体内“叮”“嗒”的轻响,像锁链被解开,像老旧屋子开窗透气。
针落,针起。
每一次提针,针尖带出的,不只是水珠,还带出一抹肉眼可见的淡灰细丝,很快在药面上消散。
秦玉最后收了手,十指齐动,隔着药汤在李峰身周打了一个圆,圆内真气轻振,像一口看不见的小钟。
钟声无形,却让人心神一顿,微微一清。他顺势将三枚短针分别点在李峰两腕与足背,针身一旋,细红线停,院中风也似乎跟着缓了半拍。
“可以了。”
秦玉语气松缓了些,掌心轻按在李峰天突穴前。
“最后一口,吐尽。”
李峰猛地张口,“哇——”地吐出一大口浊气,带着一丝丝黑线,像极其轻的烟,被风一吹,散了。
一瞬之间,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清水冲洗过般,轻、空、亮,整个人像从压在身上的大石下钻出来。
他半靠在桶沿,呼吸均匀,脸色却由原本的通红转为健康的红润,眼白清亮,连一直紧皱的眉心也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