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内殿,鎏金瑞兽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沉水香清冽的气息弥漫开来,却压不住空气里一丝紧绷的弦音。
沈清漪端坐在镜台前,身着云霏妆花缎所制的宫装,海棠红的颜色衬得她产后略显苍白的脸颊也多了几分鲜妍的生气。茯苓站在她身后,动作轻柔而利落地为她绾发,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石凤凰步摇斜插在堆云般的发髻间,凤凰口中衔下的细碎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而冰冷的光。
沈清漪放下眉黛,拿起一支娇艳欲滴的牡丹绢花,对着镜子比了比位置,最终簪在了鬓边。镜中的美人雍容华贵,眉目如画,唯有那双眼睛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寒冰与探究。
“今日麟儿满月,陛下设宴麟德殿,诸王、宗室、命妇皆会到场。”沈清漪站起身,长长的裙裾如水波般铺开,“陈氏的事,暂且搁下。盯紧端王府那边递来的贺礼单子,尤其是……给麟儿的。”
“是,娘娘。”玉桃垂首应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麟德殿内早已是冠盖云集,笙歌鼎沸。殿宇开阔,金碧辉煌,巨大的蟠龙柱撑起高高的穹顶。殿中铺着猩红织金地毯,两侧紫檀木长案后坐满了宗室亲贵、朝廷重臣及其命妇。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们身着轻纱彩衣,随着乐声翩跹起舞,水袖翻飞间带起阵阵香风。
皇帝萧珩高踞御座之上,身着明黄色龙袍,威仪天成。他今日心情极好,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目光时不时便投向左侧下首首位。沈清漪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子萧璟麟,端坐于皇帝御座左下方最尊贵的位置,一身海棠红宫装在满殿华服中依旧灼灼耀眼。她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目光柔和地落在怀中熟睡的麟儿脸上,仿佛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探究。
“臣弟恭贺皇兄喜得麟儿,恭贺昭妃娘娘!”
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沈清漪循声抬眸。
来人正是端王萧景琰。他年约三十许,身着亲王常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俊,眉宇间一派温润儒雅,嘴角噙着谦和的笑意,步履从容地走上前来,向御座上的萧珩深深一揖。他的姿态放得极低,礼节周全得无可挑剔。
“景琰来了,不必多礼。”萧珩抬手虚扶,面上笑意更深了几分,显出几分难得的亲近,“你皇侄的满月宴,你这个做皇叔的,自然该来。”
“皇兄说的是。”萧景琰直起身,笑容温和,目光随即转向沈清漪和她怀中的麟儿,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赞叹与喜爱,“小皇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眼间颇有皇兄的风采,将来必是龙章凤姿,社稷之福!”
他说着,轻轻击掌。身后随侍的端王府长史立刻捧上几个紫檀木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色锦缎。
“臣弟为小皇子备了些薄礼,聊表心意,还望皇兄与昭妃娘娘莫要嫌弃。”
锦缎掀开,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声。只见托盘上流光溢彩:一套赤金打造的九连环,镶嵌着各色宝石,巧夺天工;一尊羊脂白玉雕成的麒麟瑞兽,玉质温润无瑕,麒麟神态栩栩如生;更有整块紫檀木精雕细琢而成的拨浪鼓,鼓面蒙着罕见的雪貂皮,鼓柄上缠着金丝,华贵异常。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单独盛放在一个红丝绒锦盒中的长命金锁。那金锁足有成人掌心大小,纯金打造,分量十足。锁面以累丝工艺盘绕出极其繁复精致的“麒麟送子”图案,麒麟脚踏祥云,麟儿憨态可掬,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见,镶嵌的细碎红蓝宝石和碧玺如同点睛之笔,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璀璨光芒。金锁下方垂着三串长长的璎珞,每一串都由数十颗滚圆饱满、大小一致的南海珍珠串成,末端坠着水滴形的翡翠,晶莹剔透。整把金锁华美至极,堪称价值连城。
“此锁名‘麟瑞’,乃臣弟府中巧匠耗费数月心血制成。”萧景琰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自豪,“取其‘麒麟献瑞,长命百岁’之意,愿佑小皇子平安康泰,福泽绵长。”
这份贺礼,无论心意还是贵重程度,都远超其他宗室亲王。殿内众人的目光在端王、皇帝和沈清漪之间微妙地流转,心思各异。
“景琰有心了。”萧珩看着那华光璀璨的金锁,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他微微颔首,“如此厚礼,麟儿有福。昭妃,替麟儿谢过端王。”
沈清漪抱着麟儿盈盈起身,对着萧景琰的方向微微屈膝,仪态万方,声音清越:“臣妾代麟儿,叩谢端王殿下厚赐。”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萧景琰那双含笑温润的眼眸。
就在此刻。
萧景琰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沈清漪身后侍立的宫女,又极其自然地落回麟儿熟睡的小脸上,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长辈的怜爱,口中却仿佛只是顺口感慨般,轻轻喟叹了一句:
“小皇子如此康健活泼,真是天佑皇兄。不像……唉,当年皇后娘娘的嫡子,也是这般玉雪可爱,却偏偏……唉,真是可惜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御座上的萧珩和近前的沈清漪听得清清楚楚。那叹息里饱含着真挚的惋惜与遗憾,仿佛只是对一个早夭幼童发自内心的悲悯。
“轰——!”
沈清漪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几乎将她整个人冻僵在原地。
皇后嫡子!
废后陈氏临死前那凄厉癫狂的诅咒——“是你们沈家……”——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记忆深处!
端王萧景琰!他为何偏偏在此刻,在麟儿满月、普天同庆的当口,在帝妃二人面前,主动提及那个被刻意尘封、讳莫如深的夭折嫡子?还是用如此“惋惜”的口吻?
是巧合?是无心?还是……
试探!赤裸裸的试探!
他想试探什么?试探她对沈家旧案知道多少?试探她对嫡子夭折的内幕是否起了疑心?还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警告?甚至,一种将祸水引向沈家、引向她的栽赃?!
沈清漪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抱着麟儿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指尖深深掐入柔软的襁褓布料中。怀中熟睡的婴儿似乎感受到母亲骤然绷紧的身体和紊乱的心跳,小嘴瘪了瘪,发出几声不安的嘤咛。
这细微的声响如同惊雷,瞬间将沈清漪从惊涛骇浪般的思绪中拉回。她几乎是凭借着刻入骨髓的本能,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和眼底瞬间涌起的惊涛骇浪!脸上那温婉得体的笑容甚至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眼睫飞快地垂落,掩去所有惊疑不定,再抬起时,眸中已只剩下恰到好处的、因孩子不安而流露的母性柔光与一丝淡淡的、对端王提及往事的哀伤。
“殿下说的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哑,仿佛被勾起了伤怀,“稚子无辜,无论哪位皇嗣,皆是陛下的血脉,天不假年,着实令人痛惜。”她轻轻摇晃着臂弯,安抚着怀中的麟儿,目光温柔如水地落在孩子脸上,将那份“哀伤”巧妙地转化为对眼前麟儿的珍视与感恩。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除了她自己,无人能窥见那一瞬间她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
然而,御座之上。
萧珩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几分。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下方歌舞升平的殿宇中央,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准的尺,不动声色地、极其短暂地,在沈清漪骤然收紧又瞬间放松的手指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那指尖在昂贵的襁褓锦缎上掐出的细微褶皱,以及她抱着孩子时那一刹那过于用力的僵硬……并未完全逃过帝王锐利的审视。
喧嚣散尽,揽月轩恢复了深夜应有的寂静。白日里麟德殿的华彩笙歌、端王温和的笑容、那意味深长的话语……都化作了沉甸甸的冰,压在沈清漪心头。
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黑暗,却驱不散她眉宇间凝结的寒意。
红丝绒锦盒就放在她面前的紫檀木圆桌上,那柄名为“麟瑞”的金锁在烛光下流光溢彩,麒麟送子的图案栩栩如生,镶嵌的宝石璀璨夺目,垂下的珍珠璎珞温润生辉。这价值连城的宝物,此刻在沈清漪眼中,却像一条盘踞的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
“都退下,本宫想独自待会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玉桃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恭敬地应了声“是”,带着殿内侍立的宫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殿门。
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沈清漪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死死锁在那柄金锁上。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带着玉石般的微凉,一寸寸抚过金锁繁复累丝的纹路,感受着那冰冷坚硬、象征着“祝福”的触感。
麒麟的眼睛是两颗细小的红宝石,在烛光下幽幽闪烁,如同窥伺的眼睛。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麒麟腹部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近乎与纹路融为一体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凸起上。若非她前世在宫廷底层挣扎求生,早已练就一双洞悉机关暗格的眼睛,寻常人根本无法发现这个精巧的机括。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几近于无的机簧弹动声响起。
麒麟腹部的金片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狭小暗格。
沈清漪的心跳,在这一刻骤然停滞!
暗格之内,没有预想中的毒药,没有诅咒的符咒。只有一样东西——
半张纸。
一张被粗暴撕扯过、边缘参差不齐、早已泛黄发脆的纸。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纸上,浸染着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污!浓重的血腥气,即使过了不知多少年月,在暗格开启的瞬间,依旧混杂着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沈清漪胃里一阵翻涌!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捻起那薄如蝉翼、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半张血纸。
纸上的字迹是用某种炭笔或墨汁匆匆写就的,在血污的浸染下显得更加模糊不清,笔画扭曲变形,带着一种濒死挣扎般的疯狂和绝望:
“……端王……灭口……证据……城西……枯井……”
后面几个字被一大片浓黑的血迹彻底覆盖,再也无法辨认。
“……沈……冤……”
最后那个“冤”字,只勉强写出了一个歪斜的部首,后面的笔画被拖拽出一道长长的、力竭的痕迹,消失在纸张撕裂的边缘。
“端王……灭口……沈……冤……”
五个字,如同五道裹挟着血与火的惊雷,狠狠劈在沈清漪的脑海之中!
血书!
这竟是一份以命相搏的血书!
“端王……灭口……”指向的是谁?是当年经手皇后嫡子夭折案的太医?是沈家案的关键人证?还是……写这血书的人自己?
“证据……城西……枯井……”是藏匿罪证的地点?
“沈……冤……” 这戛然而止的、浸透血泪的控诉,直指她沈家满门!
端王萧景琰!
温和儒雅的端王!
他送来的、象征“长命百岁”的金锁暗格里,藏着的是指向他自身血腥罪行的铁证!是另一个(或几个)冤魂以血写就的控诉!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这根本不是什么疏忽,不是什么意外!这血书,就是端王萧景琰对她沈清漪——或者说,对开始追查沈家旧案、对嫡子夭折真相产生怀疑的沈昭妃——最赤裸、最嚣张、最恶毒的宣战和警告!
他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知道你在查!沈家的冤屈,嫡子的死,都与我有关!证据?我把它放在你儿子的‘长命锁’里送给你!你敢不敢接?你查不查得下去?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灭口的速度快!看看是你沈清漪的命硬,还是你儿子萧璟麟的福气够不够承受这份‘厚礼’!
滔天的怒火混合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沈清漪的四肢百骸!她握着那半张染血残纸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将这薄脆的纸片连同那承载着无尽罪恶的金锁一同捏碎!
端王!原来幕后那只翻云覆雨、一手制造了沈家惨剧、甚至可能染指皇子性命的黑手,竟然是他!是这位看似与世无争、温润如玉的亲王!
他今日在麟德殿那意味深长的“惋惜”,哪里是试探?分明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是杀人诛心的挑衅!
就在这时——
“皇上驾到——!”
殿外,王德顺那特有的、尖细而穿透力极强的通禀声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裂在揽月轩寂静的夜空!
沈清漪瞳孔骤然紧缩!
皇帝!他怎么来了?这个时辰!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快过思绪!握着血书的右手猛地一翻,将那半张染血的、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残纸死死攥紧在掌心!另一只手则闪电般拂过桌面,“啪”地一声脆响,将那暗格打开的“麟瑞”金锁连同红丝绒锦盒一起扫落在地!
金锁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刺耳的撞击声,镶嵌的宝石与金身磕碰,几颗细碎的红蓝宝石应声崩飞出去,在烛光下划出几道短暂而凄艳的流光。那华美耀眼的“麒麟送子”图案,瞬间蒙上了一层狼狈的灰尘。
几乎在金锁落地的同时,沉重的殿门被两名小太监从外面推开。
一身明黄常服的萧珩,在王德顺的躬身随侍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第一时间便落在了地上那柄摔落尘埃、宝石崩碎的金锁上,随即,又缓缓上移,精准地锁定了僵立在桌旁的沈清漪。
她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胸口微微起伏,气息尚未完全平复。最要命的是,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正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紧握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微微颤抖的痕迹在帝王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金锁上垂下的珍珠璎珞还在微微晃动,发出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沙沙声。
萧珩的目光扫过那柄象征着“祝福”如今却狼狈落地的金锁,最终,定格在沈清漪那只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右手上。
他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向前踱了两步,停在沈清漪面前两步之遥。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沉水香的清冽气息混合着帝王身上独有的龙涎香,瞬间充斥了沈清漪的鼻腔,让她几乎窒息。
“昭妃,”萧珩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凝滞的空气里,“朕方才在殿外,似乎听见了东西摔落的声响?”
他的目光并未离开沈清漪那只紧握的手,语气似乎只是寻常的询问,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审视。
“可是这端王所赠的‘麟瑞’金锁,不合心意?”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终于对上了沈清漪那双强自镇定的眼眸,眸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冰冷的锐利。
“还是说……”萧珩的声音微微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沈清漪此刻最紧绷的那根神经,“昭妃方才在麟德殿,在端王面前,似乎就有些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