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琥珀,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自御花园那场惊心动魄的“意外”后,沈清漪便被李太医下了死令:绝对静卧保胎,非必要,不得挪动分毫。此刻,她静静躺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暖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素绢,连唇瓣都失了往日的嫣红,唯有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磐石般的坚韧。锦被严实地盖至胸口,她一只手轻轻覆在小腹的位置,仿佛在安抚着里面那个脆弱却顽强的小生命。
茯苓被安置在隔壁的耳房,脊椎的伤势沉重,每日需得玉桃和另一位懂医理的宫女小心翼翼地上药、翻身,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伴随着她压抑到极致的痛哼。沈清漪每每听到那细微的声响,心便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深刻的月牙印痕。恨意如同淬毒的藤蔓,在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对皇后的诅咒,但面上,她依旧是那个苍白、虚弱、惹人怜惜的昭容娘娘。
殿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龙禁卫身着冰冷的甲胄,手持长戟,如同沉默的雕像,将整个揽月轩围成了铁桶一般。皇帝萧珩那道“无朕手谕,擅入者格杀勿论”的旨意,如同无形的天堑,隔绝了外界一切可能的窥探与恶意。阳光透过紧闭的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这宫苑内弥漫的肃杀与凝重。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带着一身朝堂威压的明黄身影踏入殿内。萧珩下朝了。他挥手屏退欲上前行礼的宫人,脚步放得极轻,径直走向暖榻。龙袍上沾染的朝堂烟火气似乎瞬间被殿内的药香和沉静所涤荡,他眉宇间处理政务留下的冷峻线条在看到榻上人时,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染上了一层深切的担忧。
“今日感觉如何?可还腹痛?”萧珩在榻沿坐下,极其自然地伸手探向沈清漪的额头,感受着那微凉的体温,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又移向她覆在小腹的手,那份专注和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沈清漪微微侧头,脸颊在他温热的手掌边缘蹭了蹭,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声音带着病弱的低哑:“谢陛下挂心……李太医晨间刚来诊过脉,说……胎气渐稳,只是还需静养,万不可再受惊扰……”她抬起眼帘,眸中水光潋滟,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对腹中骨肉的担忧,“只是……只是想到茯苓……”她适时地停住,长睫垂下,掩去眼底真实的恨意,只剩下浓重的哀伤。
萧珩的心被那哀伤狠狠刺了一下。他握紧了她微凉的手,沉声道:“朕已命太医院倾尽全力救治茯苓,所需药材,不拘多贵重,只管去用!至于那些害她、害你之人……”他眼中寒芒一闪,帝王之怒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朕已将他们挫骨扬灰!清漪,安心养着,有朕在,谁也伤不了你分毫。”
他的承诺,带着金口玉言的重量,在这寂静的宫室中回荡。沈清漪心中冷笑,挫骨扬灰的只是明面上的爪牙,那真正的毒蛇,还在椒房殿内盘踞着呢。但她面上却露出依赖和感激的神情,轻轻“嗯”了一声,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这时,玉桃端着一个红木托盘悄步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苦涩气息的汤药。“陛下,娘娘,药煎好了。”
萧珩伸手接过药碗。那碗壁滚烫,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他拿起白玉小勺,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极其自然地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动作熟稔而专注。袅袅的热气氤氲了他深邃的眉眼,模糊了帝王常有的那份疏离与威严,只剩下一种近乎平凡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柔。
沈清漪微微一怔。前世今生,她见过他杀伐决断,见过他深沉莫测,见过他偶尔流露的、对白月光追忆的恍惚,却从未见过他如此……笨拙又认真的模样。九五之尊,竟为她亲尝汤药?这份姿态,是做给外人看的恩宠,还是……
“来,小心烫。”萧珩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将吹得温度适中的药汁小心地递到沈清漪唇边。
沈清漪顺从地张口,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直冲头顶。她秀气的眉头本能地蹙起,强忍着才没有呕出来。这药,是李太医开的真正保胎固元的方子,效用极佳,却也苦得令人发指。她每日都要喝上这么一大碗,如同受刑。
“很苦?”萧珩看着她蹙起的眉头和眼中瞬间泛起的水光,心头仿佛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他放下药勺,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玉盒,打开,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蜜渍梅子,散发着清甜的果香。他用银签取了一颗,送到她嘴边,“含一颗,压一压。”
沈清漪含住那颗梅子,酸甜的滋味瞬间冲淡了苦涩,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抬眸看向萧珩,他正垂着眼,专注地搅拌着碗中的药汁,试图让温度更均匀些。暖阁内的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却也映照出他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些时日,他白日处理堆积如山的朝务,应付前朝因皇后被罚而掀起的暗涌,夜晚还要守在这揽月轩,心神无一刻松懈。
看着他眉宇间那抹淡青,看着他握勺的手指指节分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用力,看着他此刻全然卸下帝王威仪、只余下纯粹担忧与呵护的神情……沈清漪那颗被仇恨冰封、只余算计的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到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她想起了前世临死前那蚀骨的绝望与冰冷,想起了重生归来时心中只有复仇烈焰的决绝。她接近萧珩,利用他,每一步都精心算计,将他视为复仇路上最强大的工具。可此刻,看着他为自己吹凉汤药的模样,看着他眉宇间的疲惫……一种陌生的、带着酸涩的暖流,竟悄然涌了上来。
这感觉……是什么?
一碗药,就在萧珩一勺勺的耐心喂送下,在沈清漪时而蹙眉、时而含梅的配合中,终于见了底。
玉桃无声地撤下药碗,又奉上温水漱口,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这片空间留给帝妃二人。
萧珩放下水杯,拿起一方干净的素帕,动作极其轻柔地替沈清漪擦拭嘴角残留的药渍。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擦过她柔嫩的唇瓣时,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沈清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暖阁内一片静谧,只有熏炉里安息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两人间流动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息。
萧珩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他看着她在药效作用下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因疲惫而略显迷蒙的眼眸,看着她因为强忍药苦而微微抿起的、失了血色的唇。这张脸,初时是因那几分酷似而吸引了他,可如今,那相似之处早已模糊。眼前这个人,她的隐忍,她的坚韧,她在生死关头不顾一切(在他看来)扑向自己的决绝,她在阴谋漩涡中挣扎求存却始终保有一线清明的智慧……还有此刻,她卸下所有防备后流露出的、如同琉璃般易碎的脆弱……这一切的一切,早已在他心中汇聚成了一个独一无二、鲜活生动的沈清漪。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一种想要剖白、想要确认什么的渴望,冲破了帝王惯有的克制与深沉。
他俯下身,靠近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一种破釜沉舟的郑重。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的私语,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敲打在沈清漪的心弦上:
“清漪……”
沈清漪的心猛地一跳,抬眸望向他。
萧珩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苍白的面容,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浓烈的情愫——是心疼,是怜惜,是失而复得的庆幸,还有一种……近乎赤裸的、不再掩饰的占有欲与珍视。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低语道:“好好养着。你和孩子,对朕很重要。”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克服某种无形的障碍,声音越发低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坦荡:
“不只是因为……她。”
轰——!
沈清漪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
“她”!
那个从未被提及,却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如同幽灵般的白月光!那个她刻意模仿、赖以立足的“影子”!
萧珩他……他竟然主动提起了!而且,他亲口承认了!承认了她沈清漪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寄托哀思的替身!
“不只是因为……她。”
这短短几个字,如同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重锤,狠狠砸开了沈清漪精心构筑的心防!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扮演”,在这一刻,在这双深邃而真挚的眼眸注视下,在这句直抵灵魂深处的剖白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摇摇欲坠!
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伪装,忘记了仇恨,只是怔怔地、难以置信地回望着萧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茫然、酸楚、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他是在说……他真正在乎的……是她沈清漪这个人?是她腹中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
这一刻,沈清漪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深沉莫测、掌控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他那颗坚硬如铁的心,是真的在为她——沈清漪——而剧烈地跳动着!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熏香袅袅,光影浮动。萧珩的目光如同炽热的烙铁,牢牢锁住她因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瞳孔,等待着她的回应,或者说,确认着他这份超越“替身”的情愫,是否得到了回应。
沈清漪的指尖在锦被下微微蜷缩,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掌心。那剧烈的、失控的心跳,是因为被这突如其来的“真情”打乱了复仇的节奏?还是……因为这深宫之中,第一次有人将她沈清漪,而非某个影子,如此郑重地放在了心上?
她张了张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充满算计、冷静自持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萧珩的身影,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迷茫,震动,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动容”的裂痕。
窗棂外,一只羽毛漆黑的乌鸦无声地掠过庭院,落在揽月轩高高的飞檐上,血红色的眼珠转动着,冷漠地窥视着暖阁内这无声却惊心动魄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