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全那三千六百刀剐出来的血腥气,似乎并未随着刑场喧嚣的散去而彻底消弭。它化作了一种无形的、沉重的阴霾,沉沉地压在长春宫的上空。这座昔日繁花似锦、熏风醉人的宫殿,如今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阳光与窥探,只留下殿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浓烈的苏合香昼夜不息地焚烧着,试图驱散那仿佛从砖缝里、从梁柱间渗出的焦糊味和……更深沉的、名为恐惧的腐朽气息。
苏贵妃苏晚晴,仿佛一夕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她不再是那个仪态万方、巧笑倩兮的宠妃,更像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华丽的人偶。她枯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的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即使敷了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底浓重的青黑和深不见底的惊惶。曾经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空洞地瞪着镜中的自己,或是更远的地方,没有焦点。
“没了……都没了……”她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破碎的音节在死寂的殿内飘荡,如同鬼魅的低语,“刘德全……完了……刀……血……那么多血……”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那日刑场上的惨叫和血腥味穿越了重重宫墙,再次将她笼罩。
“娘娘,您喝口参汤吧,好歹提提神。”心腹大宫女秋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盅,小心翼翼地走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自从刘德全被锁拿,长春宫就陷入了风声鹤唳的境地。苏晚晴如同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失控。秋月亲眼看着她亲手将库房里那些价值连城、却可能沾染上刘德全痕迹的珍宝,一件件丢进熔炉,看着那些珠翠玉器在烈火中扭曲变形,化为乌有,也看着贵妃眼中最后一点理智的光芒,随着那些珍宝一同灰飞烟灭。
“喝?”苏晚晴猛地转过头,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针,死死扎在秋月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喝什么?!是不是你也想毒死本宫?!是不是沈清漪那个贱人派你来的?!”她一把挥开秋月递过来的汤盅!
“哐当——!”
精致的描金瓷盅摔在地上,滚烫的参汤四溅,碎片和汤汁混合着,污了秋月精心绣制的裙摆,也在地毯上洇开一片狼藉。
秋月吓得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娘娘息怒!奴婢不敢!奴婢对娘娘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奴婢只是担心娘娘凤体……”
“忠心?”苏晚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从绣墩上站起,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她指着秋月,手指颤抖,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仿佛要滴出血来,“忠心?!刘德全对本宫不‘忠心’吗?!结果呢?!被凌迟!三千六百刀!像块烂肉一样被剐得干干净净!”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怨恨而扭曲变形,“你们都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狗!都想背叛本宫!都想把本宫推进火坑!”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光芒。她猛地冲向旁边的博古架!那上面摆放着皇帝曾经赏赐的珍玩:一尊羊脂白玉观音,一对前朝官窑的粉彩花瓶,一座精巧绝伦的象牙雕山水……
“沈清漪!贱人!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苏晚晴口中发出凄厉的诅咒,如同疯妇般,双手胡乱地抓起架上的珍宝,狠狠地砸向地面!
“砰!哗啦——!”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不绝于耳!温润的白玉观音摔得身首分离,慈悲的面容在冰冷的地砖上碎裂;精美的粉彩花瓶化作无数锋利的瓷片,四处飞溅;象牙雕的山水崩解,细碎的粉末弥漫在空气中……每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都成了她宣泄恐惧和怨恨的牺牲品。她像是要把所有的厄运、所有的恐惧都砸碎!
“娘娘!使不得啊!这是御赐之物!”秋月惊恐地扑上去想阻拦,却被苏晚晴狠狠一把推开,踉跄着撞在桌角,痛得闷哼一声。
“御赐?哈哈哈……”苏晚晴狂笑起来,笑声凄厉,带着浓浓的讽刺和绝望,“御赐?皇上心里还有本宫吗?!他的心里、眼里,现在只有揽月轩那个小贱人!只有那个爬床的宫女!她沈清漪算什么东西?!她也配?!她也配分走本宫的权柄?!她也配踩在本宫的头上?!”她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泪水混合着脂粉,在她苍白的脸上冲刷出狼狈的沟壑。
殿内其他宫女太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整个长春宫,只剩下苏晚晴疯狂的咒骂声和器物碎裂的刺耳噪音,如同人间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疯狂的发泄耗尽了苏晚晴最后的气力。她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毯上,坐在一片狼藉的瓷片和珍宝残骸之中,华丽的宫装被撕扯得凌乱,发髻散落,珠钗歪斜。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涣散,失去了焦点。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
突然,她涣散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个柔软的、绣着百子图的锦缎靠枕上。
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诡异而温柔。仿佛冰封的河流骤然解冻,涌动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柔情。
她踉跄着爬过去,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那个靠枕抱在怀里。她低下头,用脸颊温柔地蹭着光滑的锦缎,声音变得轻柔无比,带着一种梦幻般的呢喃:
“皇儿……我的皇儿……别怕……母妃在这里……母妃保护你……”她轻轻拍打着枕头,如同在哄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你看,那些坏人……那些想害我们母子的坏人……都被母妃赶跑了……刘德全那个没用的东西……死了就死了……母妃还有皇儿……等我的皇儿长大了……就是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到时候……母妃就是太后……最尊贵的太后……沈清漪那个贱婢……还有皇后那个老女人……都要跪在我们母子脚下……舔我们的鞋底……”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时而低笑,时而轻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眼神迷离而满足。那精心描绘的眉眼间,竟真的流露出一丝母性的光辉,只是这光辉映衬着她此刻的狼狈和疯癫,显得格外诡异和瘆人。
跪在远处的宫人们偷偷抬眼看到这一幕,无不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贵妃娘娘……这是真的疯了!竟然把一个枕头当成了皇子!
入夜。
长春宫更显阴森。摇曳的烛火在墙上投下幢幢鬼影,如同潜伏的怪兽。
苏晚晴蜷缩在凤榻最里面的角落,用锦被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寝殿。白日里那片刻的“温情”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这死寂,却比任何喧嚣更令人心慌。
突然!
一阵风吹过庭院,刮得窗棂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极度敏感的苏晚晴耳中,不啻于惊雷!
“谁?!谁在那里?!”她猛地从锦被中弹起,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她死死地盯着那扇发出声响的窗户,仿佛那里随时会扑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
但这死寂的沉默,在她扭曲的认知里,却成了最恐怖的威胁。
“刘德全……是你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你……你别过来!不是我!不是我指使的!真的不是我!”她拼命地摇头,泪水汹涌而出,“是……是沈清漪!是她害你的!你要找就去找她!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仿佛要驱赶无形的鬼魅:“滚开!滚开啊!本宫是贵妃!本宫有皇儿!本宫将来是太后!你一个阉奴!你敢碰本宫?!皇上……皇上会诛你九族!不……不……你已经没有九族了……你被凌迟了……三千六百刀……啊啊啊——别过来!别用你的血手碰我!”
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身体拼命地向后缩,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墙壁,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巨大的恐惧让她再次失禁,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淌下,浸湿了身下华贵的锦被和绸裤。
浓重的骚臭味在寝殿内弥漫开来。
跪在外间守夜的秋月听到动静,慌忙冲了进来,看到的就是贵妃娘娘缩在角落,眼神涣散,涕泪横流,下身一片狼藉的凄惨景象。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秋月心如刀绞,扑上前去想要安抚。
“滚开!别碰我!你是刘德全变的!你是来索命的!”苏晚晴却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推开秋月,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抗拒,口中依旧胡言乱语,“血……好多血……他身上在掉肉……一块一块……别过来!救命啊!皇上!救救臣妾——!”
她的尖叫在寂静的深宫里回荡,凄厉绝望,如同厉鬼哭嚎。
翌日,午后。
王德顺带着两名小太监,奉皇帝口谕,以“探视贵妃凤体”为名,来到了长春宫。皇帝虽未明说,但刘德全伏诛后,长春宫异常的沉寂和宫外隐约的流言,终究还是传到了御前。皇帝需要一个“亲眼”的确认。
殿门打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是焚烧过度的苏合香、药味、隐隐的食物馊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污物的骚臭。殿内光线昏暗,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几个宫女太监垂手侍立,个个面色惊惶,眼神躲闪。
“奴才王德顺,奉皇上口谕,前来探视贵妃娘娘,请娘娘安。”王德顺脸上堆起惯有的、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入内殿。
片刻死寂后,内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秋月扶着形容枯槁、眼神呆滞的苏晚晴缓缓走了出来。
苏晚晴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素色常服,发髻只是随意挽着,插着一根素银簪子,脂粉未施,露出苍白憔悴的本色。她眼神涣散,步伐虚浮,仿佛踩在云端。当看到王德顺时,她那空洞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但旋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取代。
“王……王公公……”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皇上……皇上他还好吗?他……他是不是生本宫的气了?”她向前踉跄一步,紧紧抓住秋月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王德顺笑容不变,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飞快地扫过苏晚晴全身:
眼神: 涣散,缺乏焦距,时而茫然,时而闪过惊惧,完全不复往日的精明算计。
神态: 呆滞,反应迟钝,对“皇上生气”的询问显示出不合时宜的幼稚和依赖。
仪态: 步伐虚浮,身形佝偻,毫无贵妃威仪。那身素服皱褶明显,袖口处甚至有一道不易察觉的撕裂口(像是被自己撕扯过)。
细节: 虽然极力掩饰,但王德顺敏锐的鼻子还是捕捉到了她身上那若有若无、被浓烈熏香极力掩盖的……失禁后的骚臭味。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指甲边缘有啃咬过的痕迹。
“娘娘多虑了。”王德顺微微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安抚,“皇上龙体康健,只是忧心国事,夙兴夜寐。得知娘娘凤体违和,特命奴才前来探望。皇上还说了,让娘娘务必安心静养,勿要多思多虑。”他避开了关于“生气”的敏感话题,只传达皇帝的“关心”。
“静养……多思多虑……”苏晚晴喃喃地重复着,眼神更加茫然。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猛地抓紧了秋月,声音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急切和恐惧:“秋月!我的皇儿呢?!快!快把我的皇儿抱来!他饿了!他一定饿了!快!奶娘!奶娘在哪里?!”
她焦急地四处张望,仿佛真的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婴儿。
秋月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死死搀扶住几乎要瘫软的贵妃,哀求地看向王德顺。
王德顺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微微垂首,声音依旧恭敬:“娘娘,皇子殿下吉人天相,自有乳母和嬷嬷精心照料,娘娘安心便是。皇上口谕已带到,奴才不敢多扰娘娘静养,这就告退。”
说完,他不再看苏晚晴那副疯癫失态的模样,带着小太监,恭敬地行礼,转身退出了这座散发着绝望与腐朽气息的长春宫。
走出宫门,午后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王德顺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如同坟墓般的宫门,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回乾清宫,面圣。”他声音平淡地吩咐道。
王德顺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长春宫沉重的宫门缓缓合拢,再次隔绝了外界的光线。
殿内,苏晚晴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瘫倒在秋月怀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藻井,口中发出微弱的、无意识的呓语。
宫人们垂着头,大气不敢出。死寂中,只有压抑的恐惧在无声流淌。
角落里,一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小宫女,悄悄扯了扯旁边同伴的袖子,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道:“你……你看见没?娘娘刚才……把那个枕头……当成了皇子殿下……”
同伴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捂住她的嘴,惊恐地看向内殿方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认知。
完了。
长春宫的天,彻底塌了。
贵妃娘娘……怕是真的……疯了。
秋月紧紧抱着怀中神志不清的主子,感受着她身体的冰凉和颤抖,听着她口中破碎的胡言乱语,一滴冰冷的泪,无声地滑过她同样惨白的面颊。然而,在这绝望的泪光深处,却有一簇幽暗的火苗在跳动。她凑到苏晚晴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如同毒蛇吐信:
“娘娘……奴婢知道您没疯……您是装的……对不对?您是为了保全自己……为了等一个机会……一个……把沈清漪那个贱人……千刀万剐的机会……对不对?”
怀中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