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偏殿暖阁的门,在王德顺无声的示意下,被缓缓推开。
一股不同于往日的、沉甸甸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寒潮,瞬间从门内汹涌而出,淹没了门口垂首侍立的沈清漪。她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指尖在宽大素色衣袖的掩盖下,狠狠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楚刺穿神经,强行压下身体本能的战栗。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刻意流露出的虚弱和恭敬,微微佝偻着肩背,迈着细碎而谨慎的步伐,踏入暖阁。
暖阁还是那个暖阁,陈设依旧清雅。但此刻,所有的空气都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光线似乎也黯淡了许多,唯有窗边紫檀木书案后那一抹玄色的身影,如同深渊的核心,散发着吞噬一切光亮的强大气场。
萧珩并未穿龙袍,只一身玄色暗金云纹的常服,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冷峻。他并未坐在象征至高权力的龙椅上,而是随意地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案上堆着几份摊开的奏折,一方古朴的端砚,一只笔架上悬着紫毫。他一手随意地搭在案上,骨节分明的指尖,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带着某种冷酷韵律的节奏,轻轻敲击着冰冷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笃…笃…笃…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如同最沉重的鼓槌,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打在沈清漪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每一次敲击,都让她感觉心脏被无形的力量攥紧、挤压!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墨香和纸张的气息,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铁锈般的、令人心悸的肃杀味道。
王德顺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垂手侍立,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
“奴婢沈清漪,叩见陛下。”沈清漪走到书案前丈余之地,依着宫规,双膝一软,深深跪伏下去,额头轻触冰凉的地砖。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和显而易见的敬畏,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头顶上方,那道如同实质般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脊背上,仿佛能穿透衣物和皮肉,窥视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终于,帝王冰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度:
“抬起头来。”
沈清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依言,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怯懦的迟疑,抬起了头。动作很慢,仿佛脖颈沉重得难以支撑。
当她的脸,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帝王的视线之下时——
萧珩敲击桌面的指尖,骤然停住了!
暖阁内的烛火似乎跳动了一下,昏黄的光线流淌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洗尽铅华后的容颜,此刻因虚弱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几缕乌黑的发丝松散地垂落在额角,衬得那肤色愈发剔透易碎。她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然而,就在那低垂的、似乎盛满了无尽惶恐的眼帘深处,萧珩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一抹挣扎的光!那是一种如同寒潭深处被投入石子后、破碎又努力凝聚的微光,带着一种濒临绝境也不肯彻底熄灭的、极其隐忍的韧性!这光芒,竟与他记忆中,阿月当年面对家族倾轧时,眼底偶尔闪过的、那种清冷孤绝的神韵,有了瞬间的重叠!
这微妙的重合,像一根无形的刺,精准地扎进了萧珩被重重冰封的心防缝隙!
他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那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一寸寸扫过沈清漪的眉眼、鼻梁、唇瓣……每一个细微的弧度,每一丝因紧张而绷紧的肌肉线条,都未曾放过。他在寻找破绽,寻找这张脸背后可能隐藏的任何一丝虚假和算计。
“朕问你,”萧珩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昨夜贵妃赐酒践行,当时殿中,都有谁在场?”
开始了!真正的审问!
沈清漪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冲上头顶,又被她强行用意志力压回冰冷的四肢。她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惊惶无措的柔弱模样,眼神带着回忆的茫然,声音微颤:
“回…回陛下,当时…有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秋月姐姐,还有…还有负责布菜的春桃、夏荷…另外…还有两个在殿外侍候的小太监…奴婢…奴婢当时心慌,不敢细看,就…就记得这些了……” 她报出的名字,都是前世真实在场的人,绝无虚假。细节上的模糊(不敢细看),反而更显真实。
“酒,是贵妃亲手递给你的?”萧珩的追问紧随而至,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情绪波动。
“是…是的陛下。”沈清漪像是被那杯酒勾起了巨大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脸色更白了几分,眼底瞬间涌上一层生理性的水光,“娘娘…娘娘说那是恩典,是…是念在奴婢伺候多年的情分…奴婢…奴婢不敢不接…” 她的话语带着浓重的后怕和委屈,将“被迫”和“感恩”的矛盾表现得淋漓尽致。
“恩典?”萧珩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那杯‘恩典’下肚,你感觉如何?”
来了!最核心的问题!
沈清漪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仿佛还能感受到昨夜那焚身蚀骨的痛苦。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混乱而惊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热…好热…像…像有火从骨头缝里烧出来…浑身…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眼前发黑…只想…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死掉……” 她语无伦次地描述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真实的痛苦和巨大的羞耻感,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这份痛苦是真实的表演,更是最有力的控诉!
萧珩看着她痛苦蜷缩、泪流满面的模样,看着她那张酷似阿月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那痛苦描述的审视,有对苏晚晴手段的震怒,更有被这张脸此刻脆弱姿态勾起的、一丝针扎般的刺痛。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她的反应,也似乎在评估她话语的真伪。暖阁内只剩下沈清漪压抑的啜泣声。
“贵妃赐酒时,”萧珩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可曾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特别的话?
沈清漪的啜泣声微微一顿,低垂的眼帘下,寒光一闪而过!真正的杀招来了!
她像是陷入了艰难的回忆,眉头紧紧蹙起,带着病弱之人的迷茫和不确定,声音微弱:“娘娘…娘娘当时拉着奴婢的手,说了许多…许多感念的话…说…说让奴婢出宫后觅得良缘,莫要…莫要像宫中姐妹一般蹉跎……” 这是事实,也是铺垫。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努力回忆某个模糊的片段,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的迟疑:“只是…只是奴婢接过酒杯时…好像…好像看到娘娘…眼神有些飘忽…似乎…似乎有些心绪不宁?” 她小心翼翼地抛出引子,观察着帝王的反应。
萧珩的指尖在案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目光深邃:“心绪不宁?”
“是…是的…”沈清漪仿佛被鼓励,又仿佛只是无意间想起,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细微,“奴婢…奴婢当时也觉得奇怪…娘娘…娘娘还…还侧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飞鸟…然后…然后像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叹息…”
“她叹了什么?”萧珩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如同绷紧的弓弦。暖阁内的气压瞬间降至冰点!连角落里的王德顺,那石雕般的脸上,眼皮似乎也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沈清漪被这骤然加重的威压吓得猛地一缩,如同受惊的兔子。她抬起泪眼,怯生生地、带着巨大的不安看向萧珩,仿佛害怕自己说错话引来滔天大祸。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惶恐:
“奴婢…奴婢离得有些远…听得…听得不是很真切…只…只隐约听到…好像…好像是……”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句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话语:
“‘笼中雀…纵有金丝笼…也终究难逃…樊篱之苦’……”
轰——!!!
话音落地的瞬间,整个暖阁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冻结!时间停滞!连烛火都似乎凝固在了半空!
“笼中雀?金丝笼?樊篱之苦?!”
这几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萧珩的耳膜!他搭在案上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瞬间泛白,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眼眸,骤然掀起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被冒犯的滔天怒意、以及一种被彻底点破的、冰冷的猜忌,如同最狂暴的飓风,在他眼底疯狂肆虐!
金丝笼?这是在暗指他赐予她贵妃的尊荣和宠爱,是禁锢她的牢笼?!樊篱之苦?这是在抱怨她身为贵妃,依旧感到束缚和痛苦?!甚至…暗指这巍巍宫墙,这帝王身侧,对她而言,都是难以挣脱的枷锁?!
好!好一个苏晚晴!好一个“感念圣恩”的贵妃!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萧珩身上弥漫开来!暖阁内的温度骤降!书案上的纸张无风自动!
沈清漪被这骤然爆发的帝王之怒吓得魂飞魄散!她猛地匍匐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起来,声音破碎而绝望: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婢…奴婢只是恍惚听到…许是…许是听错了!奴婢该死!奴婢不该胡言乱语!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 她哭喊着,将恐惧和“失言”后的悔恨演绎到了极致。匍匐的姿态,将她所有的算计和锋芒彻底隐藏,只留下一个被帝王震怒吓得魂不附体、卑微求饶的可怜虫形象。
然而,就在她匍匐下去的瞬间,在那无人能窥见的阴影里,她的唇角,极其短暂地、勾起了一丝冰冷而快意的弧度。钩子,已经带着最致命的毒,深深刺入了帝王的心防!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暖阁,只有沈清漪压抑不住的、恐惧的啜泣声在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萧珩坐在紫檀木书案后,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按捺。他周身弥漫的杀意并未消散,反而如同实质的寒冰,将空气都冻结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最幽暗的寒潭,此刻潭底却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苏晚晴……金丝笼……樊篱之苦……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帝王尊严最敏感的地方!他赐予她无上荣宠,让她从一个冷宫弃女成为高高在上的贵妃,享尽人间富贵!在她眼里,这一切竟是禁锢她的牢笼?!竟让她感到痛苦?!
巨大的被愚弄感和背叛感,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冲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猛地攥紧了袖中那方冰冷的丝帕,阿月的遗物带来的刺痛,也无法完全压下此刻翻腾的暴戾!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团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影。
是诬陷?是这个叫沈清漪的宫女,为了自保或者更阴险的目的,故意构陷贵妃?
还是……苏晚晴真的在无人处,吐露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心声?她真的…对这滔天富贵,对他萧珩,心存怨怼?甚至……有不臣之心?!
无数的念头在萧珩脑中疯狂碰撞、撕扯!帝王的多疑如同最毒的藤蔓,瞬间将苏晚晴拖入了更深的嫌疑泥沼!沈清漪的话语,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他对苏晚晴本就因昨夜之事而深埋的猜忌!
时间在令人心悸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
沈清漪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身体因长时间的紧绷和恐惧而微微痉挛。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帝王的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她感到恐惧。她不知道那致命的话语究竟引发了怎样的风暴,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步险棋,究竟是通向生门,还是直抵地狱。
终于,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了一丝。
萧珩缓缓靠向椅背,动作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后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冰冷。他不再看匍匐在地的沈清漪,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变得幽深莫测,仿佛在透过无边的黑暗,审视着长春宫的方向。
暖阁内只剩下死寂和沈清漪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漪几乎以为自己会在这沉默中被无形的压力碾碎时,帝王那低沉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如同从遥远的冰川深处传来:
“朕知道了。”
四个字,平平无奇,却重逾千钧!没有任何情绪泄露,没有对那番惊人之语的评价,更没有对苏晚晴的处置。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如同最终的判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漠然。
沈清漪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知道?他知道什么了?是信了?还是……?
她不敢抬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紧接着,萧珩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她依旧匍匐的身影,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估量,又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你,”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暂且安心住下。”
暂且安心住下?
沈清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没有释放,没有定罪,没有进一步的安排。依旧是囚禁,依旧是“听候发落”。但“安心”二字,却像是一道无形的赦令,暂时挪开了悬在她头顶的屠刀!意味着她暂时安全了!意味着帝王……至少目前,没有要立刻处置她的意思!甚至…可能,她的某些话,某些表现,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丝痕迹?
狂喜和更深的警惕如同冰与火,在她心底疯狂交织!
“奴婢…谢陛下恩典!”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感激,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地砖上。
萧珩没有再说话。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昏黄的烛光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度。他没有再看沈清漪一眼,仿佛她只是这殿中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迈开沉稳的步伐,径直走向门口。
王德顺如同最忠实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跟上。
沉重的殿门被拉开,外面沉沉的暮色涌入,勾勒出帝王挺拔孤绝的背影。他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渐浓的黑暗之中。
脚步声远去,暖阁内只剩下沈清漪一人,依旧匍匐在冰冷的地上。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额头上赫然一片刺目的红痕,甚至隐隐渗出血丝。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然而,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深处,所有的恐惧、卑微、无助都已褪去,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锐利锋芒!
皇帝知道了。
他让她暂且安心住下。
这究竟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平静?还是…她终于在这盘以命相搏的棋局上,撬开了一丝帝王心防的缝隙?
沈清漪撑着冰冷的地面,慢慢直起身。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无比。
钩已下,饵已抛。
猎人与猎物,棋手与棋子,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