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全伏诛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一圈圈扩散,持续震荡着整个宫廷。东厂、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如同三把无情的铁梳,将刘德全盘踞多年的势力连根拔起、梳理殆尽。慎刑司被彻底清洗,从掌刑太监到最低等的杂役,凡有劣迹、曾助纣为虐者,轻则杖责流放,重则人头落地。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慎刑司,如今门户洞开,血腥气被浓烈的艾草和石灰味强行覆盖,却盖不住那份渗入砖缝的森然死寂。
内廷各监司,司礼监、御马监、尚膳监……凡与刘德全有过从甚密、利益输送的管事太监,纷纷落马。抄家、下狱、流放、处决的旨意一道道从乾清宫发出,冷酷而高效。一时间,宫墙之内风声鹤唳,往日里趾高气扬的大小太监们个个夹紧了尾巴,走路都贴着墙根,生怕被这场风暴的余威扫到。
后宫的风气,为之一肃。至少表面上,那些仗着主子势大或与刘德全有勾连便肆意欺凌低等宫人的现象,骤然消失。宫人们行走间,脚步都轻快了几分,眼中多了些劫后余生的光亮和对未来的茫然期待。
揽月轩内,气氛却与外界的肃杀截然不同。
沈清漪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目光落在窗外新发的翠绿芭蕉叶上,神色平静无波。茯苓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娘娘,王德顺王公公带着内务府的人来了,说是奉旨送东西。”
“请进来吧。”沈清漪放下棋子,坐直了身体,脸上已带上恰到好处的温婉端庄。
王德顺当先而入,身后跟着一串低眉顺眼的内务府太监,个个手中捧着或大或小的紫檀木托盘、锦盒。王德顺脸上堆着恭敬无比的笑容,深深一躬:“奴才给昭媛娘娘请安!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沈清漪微微颔首:“王公公辛苦。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王德顺直起身,从身后一个小太监捧着的锦盒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卷明黄耀眼的圣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太监特有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整个揽月轩正殿:
“昭媛沈氏接旨——!”
揽月轩内所有宫人,包括沈清漪在内,立刻齐齐跪倒在地,屏息凝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昭媛沈氏,秉性柔嘉,克娴内则。侍奉朕躬,勤谨端肃。尤于前番御花园惊变,临危不惧,忠勇护驾,其心可嘉,其行堪表!更兼心系宫闱,明察秋毫,于肃清内廷、整饬宫规之事,虽未明言,然心迹昭然,功不可没!”
王德顺的声音抑扬顿挫,将皇帝的口吻模仿得惟妙惟肖。当念到“心迹昭然,功不可没”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飞快地扫过下方跪着的沈清漪,带着深意。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刘德全的倒台,这位昭媛娘娘,居功至伟!
“朕心甚慰,特晋封沈氏为正四品昭容!赐黄金千两,蜀锦二十匹,南海珍珠一斛,玉如意两柄,紫檀嵌螺钿妆奁一套,以彰其功,以表朕心!”
“臣妾沈清漪,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清漪叩首,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激动。
“娘娘快快请起!”王德顺宣旨完毕,亲自上前虚扶。待沈清漪起身,他才继续道:“陛下还有口谕。”
沈清漪垂首恭听。
“陛下言:后宫事务繁杂,皇后一人操劳,朕心不忍。昭容沈氏,性敏达,识大体。着即日起,协理六宫事宜,掌宫人名籍、考绩、升降、责罚之事,与皇后共理,务必尽心竭力,肃清余弊,整饬宫规,勿负朕望!”
这道口谕,如同平地惊雷,虽在王德顺口中平淡道出,却在揽月轩内所有宫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晋封昭容!正四品!这是位份的飞跃!
厚赏!这是天大的恩宠!
但最震撼的,是这协理六宫之权!而且明确是“掌宫人名籍、考绩、升降、责罚之事”!
这哪里是简单的“协理”?这分明是皇帝亲手从皇后手中,将管理整个后宫所有宫人、掌握着后宫运转根基的实权,生生剥离出来一大块,交到了沈昭容手中!这是赤裸裸的分权!是皇帝对沈昭容能力与信任的极致体现,更是对皇后权威的一次无声却极其响亮的敲打!
“臣妾……领旨谢恩!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恩!”沈清漪再次深深一福,垂下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协理宫人之权!这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有了这把钥匙,她才能真正撬动后宫这块铁板,将眼线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根基!
王德顺,依旧严肃的样子,看不出其他表情。只是挥手示意身后捧着赏赐的太监们上前:“昭容娘娘,这些都是陛下的赏赐,请您过目。”
金光灿灿的黄金锭,流光溢彩的蜀锦,浑圆莹润的珍珠,雕工精湛的玉如意,奢华贵重的紫檀妆奁……一件件珍品被小心翼翼地呈上,瞬间将揽月轩映照得富丽堂皇。
“陛下厚爱,臣妾感铭五内。”沈清漪目光扫过这些价值连城的赏赐,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对王德顺道:“有劳王公公辛苦跑这一趟。”
待王德顺等人千恩万谢地退下,揽月轩内压抑的激动气氛瞬间爆发!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昭容娘娘万福金安!”
“娘娘大喜!”
以赵德海、茯苓为首,揽月轩所有宫人,无论是沈清漪从微末时就带在身边的,还是后来提拔收服的,此刻都激动得满面红光,齐刷刷跪倒在地,叩首恭贺!声音比之从前任何一次晋封,都更加洪亮、更加整齐、更加发自肺腑!
正四品昭容!协理六宫之权!执掌宫人生死升降!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的主子,沈昭容,再也不是一个仅仅依靠帝王宠爱立足的宠妃!她手中握有实打实的、足以撼动后宫格局的权力!他们这些跟随在娘娘身边的人,身份地位也将水涨船高!前途一片光明!
沈清漪站在殿中,接受着众人的叩拜。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月白色的宫装上,勾勒出她挺拔而优美的身姿。她脸上带着雍容的微笑,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激动、敬畏、充满希望的脸庞。
“都起来吧。”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宫能有今日,离不开尔等的忠心与勤勉。今日之喜,亦是尔等之喜。赵德海、茯苓,传本宫的话,揽月轩上下,本月月例加倍!另赐每人宫缎一匹,银锞子十两,同沾喜气!”
“谢娘娘恩典!”欢呼声更加热烈,几乎要掀翻屋顶!实实在在的赏赐,比任何空话都更能收拢人心。
待众人激动稍平,沈清漪脸上的温和笑意收敛了几分,目光变得沉静而锐利。
“陛下的信任与重托,亦是责任。”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协理宫人之权,干系重大。从今日起,内务府凡涉及宫人名籍变动、考绩评定、赏罚升降之事,皆需先报揽月轩,由本宫过目定夺。”
“赵德海。”
“奴才在!”赵德海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听命,眼中精光闪烁,满是干劲。
“你心思缜密,熟悉内务府人事脉络。即日起,你为本宫协理宫人名籍考绩之事,一应文书,由你先行整理、核查,再呈报本宫。务必做到:人尽其才,赏罚分明,不纵不枉!”沈清漪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尤其是刘德全余孽清查之后,各宫各处空缺的管事、掌事位置,更要谨慎甄选,务必将真正忠心、勤勉、有能之人,提拔上来。那些惯会钻营、结党营私、欺上瞒下之辈,一个都不要!”
“奴才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为娘娘分忧,不负娘娘信任!”赵德海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这是天大的信任和权柄!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茯苓。”
“奴婢在。”茯苓也连忙上前。
“你心思细腻,掌管揽月轩内务,约束好我们自己的宫人。本宫协理六宫,更要以身作则。若有人敢打着揽月轩的旗号在外作威作福、收受贿赂、欺压他人……”沈清漪的目光陡然转冷,如同冰锥,“一经查实,无论何人,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奴婢明白!定当严加约束,绝不让任何人给娘娘抹黑!”茯苓肃然应道,心中警醒。
沈清漪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视全场,声音清冷而极具穿透力:“本宫行事,向来赏罚分明。忠心办事者,本宫绝不吝惜提拔赏赐。但若有人胆敢阳奉阴违,吃里扒外,或是懈怠渎职……”她顿了顿,声音如同淬了冰,“刘德全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最后几个字,带着凛冽的杀意和绝对的威严,让整个揽月轩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所有宫人,包括刚刚还激动不已的赵德海和茯苓,心头都是一凛,瞬间从狂喜中清醒过来,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恩威并施!
昭容娘娘这是在告诉他们:跟着她,前途无量!但若敢有二心,下场会比刘德全更惨!
“奴才\/奴婢等,誓死效忠昭容娘娘!绝无二心!”所有人再次齐刷刷跪倒,声音洪亮而坚定,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与臣服。
沈清漪看着下方俯首的众人,眼底深处一片冰封的平静。权力的藤蔓,正沿着她精心规划的路径,悄然生长、缠绕、扎根。
坤宁宫。
“啪嚓——!”
一只上好的定窑白瓷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混合着茶叶,溅湿了华贵的地毯。
皇后陈氏胸口剧烈起伏,精心保养的脸上再无半分雍容,只剩下铁青的怒色和一丝被羞辱的苍白。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攥着凤座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好!好一个沈昭容!好一个协理六宫!好一个‘掌宫人名籍、考绩、升降、责罚之事’!”皇后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带着尖锐的刻薄,“陛下这是明晃晃地打本宫的脸!将一个入宫不过数月、出身低微的宫女,抬到与本宫‘共理’的高度?!还把宫人之权生生割走!这后宫,到底谁才是皇后?!”
下方侍立的坤宁宫大宫女锦瑟吓得大气不敢出,垂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娘娘息怒!”皇后的心腹嬷嬷秦嬷嬷连忙上前,低声劝慰,“陛下此举,许是感念那沈氏护驾之功,又见她确实有几分机敏,加之刘阉伏诛后内廷动荡,陛下想借她之手,更快地梳理宫务,稳定局面罢了。她再得宠,再有权,终究是妃妾,越不过娘娘您这正宫国母去!协理?哼,不过是替娘娘分担些琐碎杂务的奴才!娘娘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气坏了凤体不值当!”
“分担杂务?”皇后冷笑一声,眼中寒光四射,“秦嬷嬷,你莫要自欺欺人!宫人名籍升降,这是后宫运转的根基!谁掌握了这些宫人的命脉,谁就掌握了后宫的眼睛、耳朵和手脚!陛下把这权柄给了她,就是让她有了与本宫分庭抗礼的资本!你看着吧,不出三个月,这后宫各处要害位置,都会被她沈清漪的人填满!到时候,本宫这皇后,怕是要成了聋子、瞎子!”
秦嬷嬷语塞,脸上也露出忧色。皇后说的,并非危言耸听。那沈昭容的手段,她们都见识过,绝非善类。
“还有那些赏赐!晋封昭容!好大的恩宠!”皇后越想越气,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中乱窜,“本宫执掌后宫多年,兢兢业业,何曾有过如此厚赏?她沈清漪凭什么?!”
“娘娘,眼下那沈氏风头正盛,又有陛下恩宠加持,我们不宜硬碰。”秦嬷嬷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不如……暂避锋芒?让她去管那些琐碎繁杂的宫务,正好让她焦头烂额,疲于应付。这宫里的水深着呢,各处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岂是她一个根基浅薄的新人能轻易理顺的?等她出了差错,惹了众怒,或是……让陛下觉得她不堪大用之时,娘娘再出面收拾残局,岂不更显娘娘宽仁大度,处事公允?到时,陛下自然知道,谁才是真正能稳定后宫的人。”
皇后闻言,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一些,眼中闪烁着阴沉的光芒。秦嬷嬷的话,点醒了她。硬碰不行,那就……借刀杀人?坐山观虎斗?
长春宫。
殿内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浓烈的苏合香气也掩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苏贵妃苏晚晴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精心描画的妆容也遮不住眼底的惊惶和疲惫。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方丝帕,指节捏得发白。
刘德全死了。凌迟处死!
她最大的爪牙,最趁手的刀,没了!更可怕的是,皇帝那雷霆万钧的清洗手段,让她胆战心惊。那些被挖出来的、牵连到刘德全的桩桩件件,如同悬在她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她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力量,像疯了一样销毁着任何可能与刘德全有关的书信、信物,甚至一些来路不明、却价值不菲的珠宝都忍痛命人熔掉了。长春宫的库房,如同被狂风扫过,空了大半。
“娘娘……”秋月端着一碗安神汤,小心翼翼地走近,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您……您喝点汤吧,这样下去,身子受不住的。”
苏晚晴猛地转过头,眼神如同受惊的母兽,死死盯住秋月:“都处理干净了?确定没有遗漏?尤其是……春杏那件事!”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尖锐。
“娘娘放心!所有东西,奴婢都亲自看着烧成了灰!连灰烬都倒进了荷花池!绝无半点遗漏!”秋月连忙保证,脸色比苏晚晴还要白。
苏晚晴这才像是稍稍松了口气,接过安神汤,却食不知味。她看着镜中自己憔悴的容颜,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恨意交织翻涌。
就在此时,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带着哭腔:“娘娘!不好了!揽月轩……揽月轩那位……晋封昭容了!陛下……陛下还让她协理六宫,掌管宫人名籍升降!”
“哐当!”
苏晚晴手中的药碗再次脱手,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溅了她一身。
她像是没感觉到,只是死死地瞪着那小宫女,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最可怕的消息。
“沈……清漪……昭容……协理六宫……”她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怨毒和无法置信的惊骇。
那个被她像垃圾一样丢弃、亲手推进地狱的小宫女……不仅爬回来了,爬到了她的头顶,如今……竟然还分走了皇后之权,掌握了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宫人之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她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由权力编织的巨网,正朝着她,朝着长春宫,当头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