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偏殿。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缩过，沉滞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需格外用力。浓重的龙涎香混合着上等徽墨的清冽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精雕细琢的梁柱之间，本该是提神醒脑的雅致，此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沈清漪垂首跪在冰凉光滑、能清晰映出人影的金砖地面上。膝盖传来的坚硬触感和刺骨的寒意，不断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前方丈余之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端坐着主宰她生死、也主宰着这万里江山命运的男人。
玄色的龙袍下摆，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龙纹，在偏殿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冰冷而尊贵的光泽。那袍角离她的指尖不过咫尺，却如同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死寂。只有殿角鎏金兽首香炉里，龙涎香燃烧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哔剥”声，清晰可闻。每一次细微的声响，都像是敲打在沈清漪紧绷的心弦上。
“抬起头来。”
帝王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甚至称得上平淡，却如同冰面下涌动的暗流，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沈清漪依言，缓缓抬起头。动作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面对天威时本能的敬畏。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几近透明，在偏殿幽深的光线下，更显出一种易碎的脆弱。那双酷似阿月的眼眸里，盛满了恰到好处的茫然、敬畏和一丝因帝王威压而产生的、生理性的紧张。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微微颤动，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将自己完美地伪装成了一张被命运卷入风暴、惶恐不安却努力维持镇定的白纸。
萧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沉沉地落在她的脸上。这一次，他的审视不再仅仅停留在那熟悉的轮廓上，而是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剥茧抽丝般的探究。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寻找这张脸背后，那个叫沈清漪的灵魂，究竟藏着怎样的底色。
“身子可好些了？”萧珩开口，语气竟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如同例行公事的关怀。
“回陛下，托陛下洪福，已…已无大碍。谢陛下挂怀。”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虚弱后的沙哑，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那过于锐利的直视。
“嗯。”萧珩淡淡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摩挲着一枚温润通透的羊脂玉扳指。那玉质极好，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扳指上，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依旧牢牢锁在沈清漪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上。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抛出的问题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
“说说看，”他摩挲扳指的指尖动作未停，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前些日子，张美人在御花园落水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你怎么看？”
轰——！
沈清漪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张美人落水？！
那是前世就发生过的事！表面是意外失足，实则是苏晚晴为了铲除一个刚得了几日圣宠、又不知天高地厚顶撞过她的低阶妃嫔，精心设计的一场“意外”！手段干净利落，几乎不留痕迹！此事后来被压了下去，以意外结案。萧珩此刻突然提起，绝非偶然！
来了！比昨夜那碗浮油的茶水更凶险百倍的试探！他不再满足于追问贵妃和那杯酒，他要试探她的心思，她的立场，她是否……真的如外表这般简单无知！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沈清漪的脊椎！她必须回答！必须答得滴水不漏！既不能显得愚蠢无知，让帝王失去探究的兴趣；更不能显露出超越一个宫女出身的采女该有的见识和城府，引起他更深的警惕和猜忌！
她羽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如同受惊的小鹿，脸上迅速浮现出巨大的惶恐和茫然，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无措：“陛…陛下…臣妾惶恐…臣妾深居静怡轩，消息闭塞…只…只隐约听闻是张美人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此等大事，臣妾位卑言轻，岂敢妄议……”
她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消息不通、胆小怕事、不敢置喙的末等妃嫔形象。柔弱无助，是此刻最好的盾牌。
然而，就在萧珩眼底那丝审视似乎要带上惯常的、对后宫女子愚昧的漠然时，沈清漪的话锋，却如同滑溜的游鱼，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悄然一转。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努力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什么可怕的景象，声音依旧低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后怕，却清晰地传入萧珩耳中：
“……只是……只是臣妾从前在长春宫当差时，也曾……也曾见过御花园里那些看似平整的湖岸……”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实的恐惧（源于前世为苏晚晴处理首尾时对宫廷黑暗的深刻认知），“青苔湿滑，石阶陡峭……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抬起眼，那双盛满了敬畏和脆弱的眼眸深处，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清醒和通透，快如闪电，却清晰地映入了萧珩审视的眼底：
“深宫之中，福祸相依，有时看似最安稳的平地，脚下或许…便是万丈深渊。张美人…着实是可惜了……”
平地？深渊？
萧珩摩挲着羊脂玉扳指的指尖，倏然顿住！
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眼眸，如同古井被投入了巨石，瞬间掀起了细微却清晰的波澜！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一种混杂着意外、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的锐利光芒！
平地与深渊！
福祸相依！
这哪里是一个刚脱离奴籍、懵懂无知、只会瑟瑟发抖的小宫女能说出的话？！这分明是对这吃人宫廷最清醒、最通透的认知！甚至…带着一丝勘破世事的悲悯？
她的恐惧是真的，她的敬畏是真的，她此刻表现出的柔弱也是真的。可偏偏在这层层真实的包裹下，竟藏着如此犀利清醒的内核！这与他记忆中阿月那温婉宁静、不谙世事的形象，产生了强烈的、令人心悸的错位感！
眼前这张酷似阿月的脸，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虚幻的、可供缅怀的倒影。它开始承载一个截然不同的、带着刺骨清醒和隐秘锋芒的灵魂！
萧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在沈清漪脸上，那审视的意味陡然加重！他身体微微前倾，玄色龙袍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倍增！
“哦？”他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探究，“你倒看得…颇为通透？”
沈清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她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已经越过了“宫女采女”该有的界限！她在悬崖边上，踏出了极其危险的一步！
她猛地低下头，仿佛被帝王骤然加重的语气吓到，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声音带着浓重的惶恐和急切的辩白：“臣…臣妾失言！臣妾只是…只是想起从前做粗活时摔过跤…一时…一时害怕，胡言乱语！求陛下恕罪！臣妾愚钝，不懂什么大道理……” 她将方才的“通透”瞬间归结为“因恐惧而生的胡言乱语”和“摔跤得来的教训”，姿态放得极低，重新缩回那副惶恐无知的外壳里。
然而，萧珩眼底那丝被勾起的兴味，并未因她的惶恐退缩而消散，反而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隐隐有燃烧的趋势。
他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因“失言”而吓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女子。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竭力将自己缩成一团，试图用最卑微的姿态逃避风暴。可偏偏，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清醒和那番“平地深渊”的论调，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柔弱是她的伪装？
还是…那丝清醒，才是她无意中泄露的底色？
帝王的多疑和掌控欲，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危险气息的好奇心所点燃。他需要一个更清晰的答案，一个能撕开这层层伪装的契机。
萧珩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沈清漪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紧贴在冰冷金砖上的手指。那手指纤细苍白，指尖微微泛着用力后的红。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她袖口处露出的、一小片洗得发白的粗布里衣边缘。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劈入他的脑海。
他身体微微后靠，重新靠回宽大的椅背，指尖再次开始缓慢地摩挲那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方才那迫人的威压似乎收敛了些许，但那双深眸中的探究却更加幽深难测。
他不再追问张美人之事，也不再深究那“平地深渊”的论调。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试探只是随手为之。
偏殿内陷入一种更加诡异的沉默。
就在沈清漪紧绷的神经几乎要被这沉默拉断时，萧珩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平淡得近乎随意，却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
“你……识字？”
两个字。
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
沈清漪低垂的头颅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闪电击中！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识字？！
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前世她为苏晚晴出谋划策、批阅一些无关紧要的宫务文书时，确实识文断字，甚至对朝堂风向都有所了解！但这绝不是一个宫女出身的采女该有的能力！
这是试探！是更致命的陷阱！
承认？那无异于自曝其短，承认自己绝非表面那般简单无知！立刻就会引起帝王更深的猜忌和审视！等待她的，很可能是万劫不复！
否认？可万一……万一皇帝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者这只是他心血来潮的试探？否认之后，若被他查出端倪，便是欺君之罪！
电光火石之间，前世血淋淋的教训和今生步步为营的算计在脑中疯狂碰撞！
她该如何回答？
这“识字”二字，究竟是通往机遇的阶梯，还是……直抵地狱的催命符？
沈清漪匍匐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身体因巨大的惊骇和抉择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