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卫云姝掀帘望着街边叫卖的糖人摊。
去岁司徒飞燕生辰,司徒长恭便是用这样的糖人哄她拿出嫁妆贴补国公府。糖稀在日头下化开,像极了那日她咳在帕子上的血。
可笑!
马车拐了七八个弯,才拐进了一条孤僻的贫民巷弄。
青石板缝里钻出几根枯草,段明熙的指节被碾在贺阳奎皂靴下。
药渣混着血沫黏在砖缝,像极了三日前母亲咳出的血痰。
“钻啊!”贺阳奎抖着满脸横肉,松垮的裤腰带垂在段明熙眼前。药铺伙计们哄笑着学舌:“段明熙是王八!”
段明熙盯着地上的蜈蚣,那虫子正啃食他方才掉落的药渣。母亲等着麻黄汤退热,他闭眼伏下身——
“他的药钱,我付了!”
珠玉相击的脆响惊飞檐下麻雀。
段明熙抬头时,杏粉裙裾扫过满地药渣,绣鞋上缀着的南海珠晃得他眯起眼。
夏欢叉腰立在晨雾里,腰间玉佩刻着鸾鸟纹,是宫里才有的样式。
贺阳奎的涎水挂在嘴角:“姑娘要替这贱种出头?”他伸手要接银锭,却被段明熙枯枝似的手拦住:“三文足矣。”
夏欢怔了怔。
这青年瘦得脱相,腕骨凸得像要刺破皮肤,偏偏眸子清亮如寒潭。
她摸出个铜板抛过去,铜钱在空中划出弧线,正落在段明熙掌心结痂的冻疮上。
“我家主子要见你。”夏欢转身引路,绣鞋踩过贺阳奎故意撒的黄连粉。
段明熙蹲下身,将混着泥土的药渣仔细拢进衣襟。最底下那片陈皮沾了他的血,倒像朵红梅。
马车帘隙漏出缕沉水香,段明熙在三步外站定。车辕上雕着九瓣莲纹,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车驾。
“草民身上腌臜。”段明熙将药渣包好,露出截小臂。
新旧鞭痕交错,最新那道还渗着血珠。夏欢这才发现他始终用右手托着左肘,怕是早就折了。
车帘倏地被金钩挑起,卫云姝倚着锦垫,腕间翡翠镯映得他满脸碧色。
段明熙慌忙要跪,却被夏欢一把拽住:“呆子!仔细脏了公主的衣裳!”
段明熙的喉结上下滚动,目光掠过卫云姝腰间晃动的蟠龙玉佩——那是去年万寿节他躲在街角见过的御赐之物。
青砖墙根生着霉斑,段明熙的草鞋陷在泥泞里。卫云姝绣鞋上的东珠滚过水洼,映出他惊惶的脸——这般华贵的女子,不该出现在贫民窟。
“贵人找草民,不知有何贵干?”
“段公子不请本宫进去坐坐?”卫云姝指尖拂过斑驳门板,前世东厂密档里记载的地址分毫不差。
木门吱呀作响,惊飞檐下啄食的灰雀。
段明熙喉结滚动:“寒舍腌臜,恐污了贵人的尊眼。”话音未落,破瓦罐砸碎的声响伴着剧咳传来。
他瞳孔骤缩,撞开门时带起一阵霉味。
草席上蜷着个枯槁妇人,咳出的血沫染红衣襟。
卫云姝紧随其后,径自上前搭脉,腕间翡翠镯压着妇人青紫的腕子。
段明熙怔怔望着她睫羽投下的阴翳,忽然想起幼时在段府,父亲教他辨认人参年份的光景。
“夫人这是得了肺痨。”卫云姝抬眸时,段明熙的指甲已掐进掌心。
夏欢突然“咦”了一声。窗台上晒着的药渣里混着麻黄,正是治喘的良药。
段明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喉头泛起苦味——这些是他昨夜在乱葬岗刨的。
“玄月堂的麻黄质量上乘。”卫云姝起身,裙裾扫过满地碎陶片,“明日去取药时,报本宫名号即可终生免费领药。”
她腕间垂下块玉牌,刻着九瓣莲纹。
段夫人突然抓住儿子的衣摆:“明熙,娘不要紧的。”枯瘦的手背上淤青斑驳,是前日抢药时被贺家伙计打的。
段明熙跪下来替她掖被角,发现衾被里絮的竟是去年偷藏的柳絮。
“贵人为何对草民这般好?”段明熙转身时,卫云姝正打量着剥落的墙皮。
那里有他幼时刻的身高线,最高那道划痕旁还留着父亲的字迹。
卫云姝指尖抚过斑驳刻痕:“本宫要你贩盐。”轻飘飘一句话,惊得段夫人又咳起来。
段明熙盯着她发间凤钗投下的影子,眉头一耸。
“草民一介白身,哪有这个能耐!”
况且,私自贩盐可是死罪!
“贺家药铺的账本在你手里吧?”卫云姝突然逼近,沉水香混着血腥气钻入鼻腔,“三年前那批发霉的陈皮,可是记在段家名下?”
段明熙踉跄着撞上木柜,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账本在灶台下。”原来这秘密,早被贵人洞悉。
夏欢默默数着漏进来的光斑。公主说要找把快刀,这病秧子哪像能成事的?
直到段明熙从灶灰里摸出油纸包,泛黄的账本上“贺阳奎”三字血一般刺目。
“盐引在沧州码头。”卫云姝将玉牌按在账本上,“三日后有批官盐要经永定河。”她转身时,九翟冠的明珠晃过段母浑浊的眼,“麻黄汤要加三钱枇杷叶。”
青石板上的药渣被露水浸湿,段明熙攥着银票的指节发白。
三千两硌着掌心的血痂,像极了父亲临终前在牢墙上刻的“冤”字。
“草民定不负公主所托。”他躬身时,怀中药渣簌簌掉落。
卫云姝瞥见那片沾血的陈皮,忽然想起前世段公公杀人时,总要往尸体嘴里塞片陈皮——说是能镇魂。
段夫人扶着门框颤巍巍出来,枯枝似的手抓住儿子衣摆:“明熙,咱们可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话音未落,段明熙已将那叠银票展在她眼前。
最上头那张印着“汇丰钱庄”,朱砂戳子红得刺目。
“娘,这是玄月堂的差事。”段明熙凑近母亲耳畔,呼出的白气凝在老人花白的鬓角,“您记得冀州雪灾时,施粥的贵人么?”
段夫人浑浊的眼突然亮起来。
那年腊月,漠北军的铁锅在雪地里架了三天三夜,锅沿刻着小小的莲花纹——与眼前马车上的徽记一模一样。
马蹄声渐远,段明熙将银票塞进陶罐埋进灶灰。
他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郁,转瞬即逝,仿佛只是片刻的恍惚。
然而,他立刻恢复了恭谨的态度,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母亲,缓步踏入屋内。
他不仅要将公主交代给他的事务处理得妥善无误,更要使之展现出无懈可击的完美!
唯有如此,才能赢得公主的更多青睐与重视。
而他自己,也才能有朝一日,为父亲洗雪冤屈,讨回应得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