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长恭踉跄后退,撞翻鹤擎烛台。滚烫蜡油溅上手背,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妆镜中映出两人身影,她石榴裙裾如火,他的影子却灰败如烬。
司徒长恭沉吟片刻,忽然开口:“云姝,我背上伤处开裂了,可否帮我抹药?”
“世子该去寻晏姨娘。”卫云姝指尖划过烛台,火苗在眸底跳成冰碴,“她那‘外科圣手’的名号,不正是靠给将军包扎得来的?”
话未说完,房梁忽传来瓦片轻响。
司徒长恭眯起眼:“方才是什么动静?”
“世子伤重,幻听罢了。”
卫云姝广袖拂过香炉,青烟袅袅遮住她泛红的耳尖。
“夏欢,送客。”
司徒长恭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时,顾暄从房梁翻下。
他发间沾着卫云姝的茉莉香粉,倒比平日纨绔模样更显风流:“公主方才推我入帐的架势,倒像藏情郎。”
“顾暄!”卫云姝扯过妆台前的螺钿匣砸去,却被他轻巧接住。
顾暄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个乌木方盒:“东陵商队截获的,说是能解百毒。”
盒盖掀开,三枚天珠果泛着奇异紫光。
卫云姝一时间怔住了。
更漏声里,顾暄倚着窗棂说起正事:“东陵王后如今非俪兰不寝,画师给她绘的踏春图都要手执此花。”他忽然倾身,龙涎香混着塞外风沙气拂过卫云姝耳畔:“公主可知市面上一株俪兰炒到多少金?”
“多少?”卫云姝后撤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紫檀屏风。
“足够买下半个将军府。”顾暄指尖掠过她发间凤钗,“明日我便要返程,公主可愿留在下住上一晚?”
“顾大公子!”夏欢的惊呼自廊下传来。
顾暄轻笑一声翻出窗外,玄色大氅扫落几片银杏叶,恰落在卫云姝摊开的《女诫》上。
卫云姝望着窗外,又低头看着那三颗天珠果,心内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流。
……
晨光熹微时,卫云姝被鼎沸人声惊醒。
她拥着锦被坐起,听得外头箱笼碰撞声混着女子娇嗔,唇角勾起冷笑。
“秋平。”她拨开床幔唤人,缠枝银钩碰出清脆声响。
秋平捧着铜盆疾步进来,绞干帕子时低声道:“世子带着晏姨娘来了二十多口箱子,说是要归还嫁妆。”
卫云姝就着温水净面,青瓷碗里浮着几瓣茉莉:“去唤大理寺的人带着嫁妆单子来。”她将玉梳插入云鬓,镜中美人眼尾微挑:“记得找个腿脚利索的小厮,走西角门。”
待她梳洗停当,日头已爬上飞檐。
晏茉扶着六个月身孕的肚子,杏色襦裙被晨风吹得贴在身上,显出几分伶仃。
“给公主请安。”她屈膝时忽然踉跄,缀着珍珠的绣鞋堪堪踩在司徒长恭皂靴上。
“小心。”司徒长恭揽住她腰肢,玄色锦袍沾着露水,“往后在府里不必行礼。”
卫云姝抚过腕间翡翠镯子,轻笑出声:“晏姨娘果然长进不少,想来母亲这些日子没少费心教导。”她故意咬重“教导”二字,司徒长恭想起母亲蔡氏前日训斥晏茉不懂规矩,脸色顿时难看。
“公主说笑了。”晏茉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笑得温婉,“妾身特意备了酒坊这月的盈利.……”话音未落,院门处传来铁链哗响。
大理寺丞冯洪雷领着八名衙役鱼贯而入,皂靴踏得青石板咚咚作响。
“下官奉旨前来作个见证。”他展开三寸厚的嫁妆单子,朱砂批注刺得司徒长恭眯起眼。
“家事何须劳动冯大人?”司徒长恭按住剑柄。
“世子说笑了。”卫云姝指尖划过单子上鎏金纹路,“两万七千三百六十二两雪花银——“她忽然转头看向衙役中年纪最轻的那个:“这位差爷可知,寻常五口之家年用度几何?”
小衙役被秋平推了个趔趄,结结巴巴道:“约、约莫十两.……”
“听见了?”卫云姝抚掌而笑,“国公府两年花销,够两千户百姓过活呢。”她话音未落,晏茉带来的仆从已掀开箱盖。
白花花官银在朝阳下泛着冷光,整整二十箱码得齐整。晏茉抚着肚子轻笑:“这些是酒坊月余盈余,公主清点清楚,往后可莫再说国公府亏欠公主了。”
“秋平。”卫云姝忽然打断她,“取算盘来。”
算盘“啪“地搁在石桌上,卫云姝葱指翻飞,翡翠戒面撞出清响:“去年腊月,世子为宴请同窗支取三千两;今年上元节,老夫人做寿挪用了五千两.……”她每报一笔,冯洪雷便用朱笔勾画一列。
司徒长恭额角青筋直跳。当念到“端午晏姨娘购置蜀锦花费八百两“时,晏茉突然捂住肚子轻哼:“世子.……”
“够了!”司徒长恭攥紧拳头,“这些银子够填你的窟窿了!”
卫云姝拂开裙裾上的玉珠,慢条斯理道:“冯大人可听清了?世子亲口承认这些是'填窟窿'的银子。”
日头将银杏叶晒得卷了边,晏茉捻着帕子轻笑:“公主若是信不过,妾这就让人开箱验看。”
金镶宝的指甲套敲在檀木箱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卫云姝倚着紫檀雕花椅,指尖在嫁妆单子上轻点:“秋平,念。”
“遵命。”秋平抖开三丈长的洒金笺,“永昌元年三月初七,国公爷借走前朝顾恺之《洛神赋图》摹本一卷;五月初九,借走端州老坑洮河砚三方.……”
司徒长恭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够了!”他踹翻脚边箱笼,南海珍珠哗啦啦滚了满地,“你要的都在这里!”
卫云姝用团扇拨开滚到脚边的珍珠:“世子急什么?秋平,继续。”
“永昌二年腊月廿三,国公夫人借走金丝玛瑙璎珞圈一对;正月十五,二小姐借走累丝嵌宝凤钗十二支.……”秋平的声音在蝉鸣中格外清亮,惊得树梢麻雀扑棱棱乱飞。
晏茉绞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
“禀公主,白银数目无误。”夏欢合上最后一箱,“只是首饰少了红宝石头面三套,字画有七幅是赝品。”她捧起幅《韩熙载夜宴图》,绢本边缘的做旧痕迹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司徒长恭抓起画轴就要撕,却被冯洪雷架住手腕劝:“世子三思!这可是御赐之物!”汗珠顺着他下颌滴在画中歌姬脸上,晕开一团墨渍。
“怎会如此.……”晏茉踉跄扶住箱子,“这些都是公爹亲自盯着入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