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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刚过,天光未透。

厚重的黑云沉沉压在帝都城头,昨夜新落的雪,铺满了鳞次栉比的屋顶和纵横交错的街巷,将这座喧嚣巨城暂时裹入一片刺目的、死寂的白。

唯有皇城西侧,那座新近落成的镇北侯府,朱漆大门在雪色映衬下,红得刺眼,红得肃杀。

大门轰然洞开。

沉闷的声响碾碎了黎明前的寂静。

一股混合着崭新桐木、尚未散尽的油漆以及冰冷铁锈的气息,率先涌出,霸道地驱散了门外清冽的空气。

秦烈身着一品镇北侯的玄黑四爪蟒袍,踏着府门高阶上尚未清扫的薄雪,走了出来。

靴底踩在松软的雪层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他并未立刻前行。

只是站在高高的阶前,目光沉静地扫过眼前这片被积雪覆盖的、御赐的府邸前庭。

庭院深广,抄手游廊曲折通向深处,假山池沼的轮廓在雪幕下影影绰绰。

一切崭新,一切华丽,一切……都在无声地彰显着皇恩浩荡。

也彰显着无处不在的窥伺。

那朱红的门楣,那雕琢繁复的梁柱,那尚未挂起的“镇北侯府”鎏金大匾,在惨白的雪光映照下,都透着一股子精心粉饰、却又冰冷入骨的监牢气息。

皇帝夏弘帝的“丰厚”封赏,昨日朝堂之上那一道道金光闪闪的枷锁——实封天南三县、丹书铁券、亲王仪仗、开府建牙之权……

此刻都化作了这座府邸无形的砖石,将他牢牢框定在帝都的心脏,置于无数双眼睛的焦点之下。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冰冷,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讽。

黄金的囚笼,也是他选定的战场。

他抬步,沿着清扫出一条小径的青石路,走向府邸深处。

玄黑蟒袍的下摆拂过薄雪,纹丝不动,唯有袍角那狰狞的四爪巨蟒,在行走间仿佛活了过来,欲择人而噬。

新雪的气味混杂着新漆的桐油味,并不好闻。

身后,跟着两名沉默的青年。

一个身材敦实,面容憨厚,却步履沉稳,落地无声,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阴影——这是柱子,烈风亲卫中的佼佼者。

另一个身形略显瘦削,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专注冷静,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尺许长的乌木匣子,亦步亦趋——这是石头,阿依娜唯一的徒弟,擅毒,心思缜密。

脚步声在空旷的前庭回响,显得有些孤寂。

府邸太大,新拨的下人尚未完全熟悉,此刻显得异常冷清。

秦烈走到庭院中央,脚步忽然顿住。

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石头怀中的乌木匣上。

“石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冷的空气。

石头浑身一紧,如同被无形的弓弦绷直,立刻上前一步,微微躬身:“侯爷。”

“东西备好了?”秦烈问,目光并未离开那乌木匣。

石头深吸一口寒气,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专注与谨慎,轻轻打开了乌木匣的铜扣。

“咔哒”一声轻响。

匣盖掀起。

没有想象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骇人的毒虫蠕动。

匣内铺着深蓝色的绒布,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样不起眼的小物件。

几枚颜色灰白、形似蚕茧的卵囊。

几支细如牛毛、尾端淬着一点幽蓝暗芒的银针。

几个小巧玲珑、材质非金非玉的镂空香球。

还有几包用油纸仔细封好的粉末。

东西不多,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头皮微微发麻的阴冷气息。

仿佛匣子打开的一瞬间,连周遭的寒意都加重了几分。

柱子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神更加警惕地扫向四周高墙和游廊的阴影深处。

秦烈的目光在匣内缓缓扫过,最终停留在那几枚灰白色的卵囊上。

他伸出手指,指尖修长稳定,轻轻拂过其中一枚卵囊冰凉粗糙的表面。

那触感,如同触摸一块沉寂的、蕴含着致命力量的寒冰。

“御赐的‘体面’,”秦烈收回手指,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意味,“总得好好‘供奉’。各处要紧的‘门楣’、‘梁柱’,尤其是……

可能喜欢听墙角、数瓦片的地方,都放上些。既是贺礼,也是‘安宅’。”

石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精光,用力点头,声音压得极低:“是!师父交代过,这‘冰蚕眠’最是‘安神’,无色无味!

沾上点皮屑汗气便能引动,发作时如坠冰窟,浑身僵木,十二个时辰内五感封闭,动弹不得。保管让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客人’,安安静静,绝不扰了侯爷清静。”

他小心地合上乌木匣,抱得更紧了些,如同抱着致命的珍宝。

柱子在一旁,嘴角也咧开一个冷硬的弧度,拳头无声地捏紧,指节发出轻微的爆响。

秦烈不再言语,转身继续前行。

穿廊过户,积雪在脚下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府邸深处,一座轩敞宏阔、显然是作为正堂的大厅出现在眼前。

厅门大敞,里面陈设崭新而空旷,巨大的梁柱撑起高高的穹顶,地上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

中央巨大的蟠螭纹铜炉里炭火正旺,散发出融融暖意,却驱不散那股子新宅特有的空旷冷清。

厅内已有一人垂手肃立。

正是暂代侯府内管事的赵大牛。

这位北疆军中的老行伍,此刻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管事绸衫,布料上好的光泽与他黝黑粗糙的脸膛、指节粗大的手显得格格不入。

他站得笔直,如同在北疆军营里等待检阅,眼神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和紧绷。

看见秦烈一行进来,赵大牛立刻挺直腰板,抱拳行礼,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嗓门也下意识地拔高:“侯爷!”

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嗡嗡的回响。

秦烈微微颔首,径直走到主位上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前,并未立刻落座。

他环视着这座象征着他在帝都权柄起点的厅堂,目光沉凝。

柱子自觉地退到门边,如同一尊铁塔般守卫着入口,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厅外。

石头则抱着他的乌木匣,悄无声息地退到大厅一侧的阴影里,身形几乎隐没,只余下专注的目光偶尔扫过那些巨大的梁柱和雕花的窗棂缝隙。

“大牛,”秦烈开口,声音在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即日起,侯府开府建牙。”

赵大牛精神一振,再次挺胸:“是!侯爷!属下明白!”

“府内诸事,一应调度,仍由你暂代。”秦烈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府卫由柱子全权统领,府内防务、人员进出,务必如铁桶一般。我要这侯府之内,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一只不该进来的苍蝇,都不许有。”

柱子闻言,抱拳沉声应诺:“侯爷放心!柱子拿脑袋担保!”

赵大牛也肃然道:“属下遵命!绝不让宵小扰了侯爷!”

“此外,”秦烈话锋一转,目光投向大厅一侧,“开府建牙,非是虚设。首要之务,立三司。”

他目光扫过空旷的大厅,声音沉稳,条分缕析,如同在沙盘前推演战局。

“其一,北疆事务司。”

“专司处理北疆七州往来文书、军情邸报、钱粮奏请。此为根本,不容有失。”

“其二,情报司。”

秦烈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柱子守卫的门户,以及石头隐身的阴影。

“司职刺探、汇集、甄别帝都及京畿要地一切动向。官场沉浮,世家动静,江湖风云,乃至……宫闱秘闻,凡有风吹草动,皆需了然于心。”

柱子和阴影里的石头,眼神同时变得更加锐利。

“其三,外联司。”

“专责与宗门大派、勋贵世家、地方豪强之往来周旋。玄天宗、楚国公府等,皆需维系。礼物往来,人情打点,皆由此司定夺。”

三司之名,如同三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在这空旷温暖却暗藏杀机的大厅里,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框架已成,只待血肉填充。

赵大牛听得心潮起伏,他虽不精通这些繁复事务,却明白这三司将是侯爷在帝都立足、对抗明枪暗箭的根本。

他正要开口领命,厅外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侯府新配仆役服饰的青年小跑着进来,在柱子警惕的目光注视下,停在门槛外,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启禀侯爷,府门外有客来访!”

秦烈眉梢微挑,并无意外。

昨日朝堂风云初定,他携滔天功勋与“重赏”入主此府,今日开府建牙,那些嗅觉灵敏的蛇鼠虫蚁,自然会闻风而动。

“何人?”声音平淡。

“回侯爷,”仆役咽了口唾沫,“来人自称是户部度支司主事,王允王大人府上的管事,说是…奉他家老爷之命,特来恭贺侯爷开府之喜,并…奉上薄礼。”

户部度支司主事王允?

秦烈脑海中瞬间闪过此人的信息。

李元甫门下一条不算太核心、却也有些实权的走狗。

昨日宰相才在朝堂上被他当众掀了脸皮,灰头土脸地被斥退闭门思过,今日其门下爪牙就迫不及待地登门“恭贺”?

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是试探?是示弱?还是……别有所图?

秦烈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

来得正好。

这开府建牙的第一日,正缺一块试刀的磨石。

“王主事有心了。”秦烈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礼物收下,登记造册,按例入库。”

仆役一愣,有些迟疑:“那…那王管事说,他家老爷仰慕侯爷威名,渴望拜见,不知侯爷今日……”

“今日府中事忙,无暇待客。”秦烈直接打断,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与漠然,“替我谢过王主事美意,改日再叙。”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厅每个角落,也清晰地传到厅外候着的王管事耳中。

“另,传话出去,本侯开府建牙,诸事草创,千头万绪,暂不见外客。所有拜帖贺礼,心意领受,礼物登记收下即可,不必入内通报了。”

“是!侯爷!”仆役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这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毫无转圜。

厅内恢复安静。

赵大牛看着秦烈,欲言又止。

秦烈自然明白他的顾虑。

如此强硬拒客,是否会得罪人?

是否会显得过于倨傲?

秦烈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他走到主位坐下,紫檀木的冰冷触感透过蟒袍传来,“本侯没工夫陪他们虚与委蛇。三教九流,魑魅魍魉,想登我镇北侯府的门槛,得看他们有没有那份‘资格’和‘胆量’。”

他微微后靠,手指在坚硬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战鼓的余韵。

“大牛,三司架子搭起来,人手从北疆随行文吏中抽调精干,尽快运转。北疆文书今日必到,不得延误。”

“柱子,府卫布防再细查一遍,尤其是外墙、屋顶、各院死角。石头‘安放’的东西,位置要精准。”

“石头,”

秦烈目光转向那片阴影,“你那些‘小玩意儿’,除了‘供奉’贵客,府内各处隐秘通道、库房重地,也需‘点缀’。尤其是存放北疆密档、军情文书之所。”

阴影里传来石头低而清晰的回应:“是,侯爷。属下明白,保管让不速之客,宾至如‘归’。”

柱子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赵大牛也定下心神,抱拳沉声道:“侯爷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三人领命,各自转身,步伐沉稳地退出了大厅,分头行动。

厅内只剩下秦烈一人。

炭火在巨大的铜炉里噼啪作响,暖意融融。

秦烈靠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玄黑蟒袍在炉火映照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他微微合上眼帘,似乎在小憩。

厅堂空旷,唯有炭火爆裂的细微声响。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暖意之下,无形的网正在飞速织就。

北疆事务司的框架在隔壁厢房迅速搭建,随行的几名北疆文吏神色肃穆,铺开纸笔,磨墨的沙沙声与低声交谈的命令声交织。

柱子魁梧的身影在庭院、回廊间无声穿梭,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的角落、每一片覆雪的屋瓦。

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精悍的亲卫,如同无声的影子。

石头则如同真正的幽灵,抱着他的乌木匣,在偌大的府邸内游走。

他脚步轻盈得几乎没有声音,专挑那些偏僻的角落、高大的梁柱顶端、不起眼的窗棂缝隙、甚至假山石洞的深处。

指尖捻起一枚枚灰白的“冰蚕眠”卵囊,或是细如牛毛的幽蓝毒针,或是碾碎一点带着奇异甜香的粉末,精准地安置在那些最容易被人窥探、最方便“客人”落脚的位置。

动作娴熟而冷静,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

赵大牛则穿梭于前院后院,指挥着新进的下人打扫安置,登记造册送来的贺礼,声音洪亮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整个镇北侯府,如同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在秦烈无声的意志驱动下,轰然启动,进入了最高效的运转状态。

表面的平静下,是铁与血、毒与谋的森然壁垒。

日影西斜。

雪后的帝都,天空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铅灰色。

镇北侯府门庭若市的热闹早已散去,紧闭的朱红大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府内,灯火次第亮起。

正厅内烛火通明。

秦烈依旧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

面前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已不再是空无一物。

左侧,高高堆叠着刚刚由北疆快马加鞭、通过隐秘渠道送达的文书邸报。

厚厚的卷宗,承载着千里之外北疆七州的军情民情、钱粮调度、官员任免,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着北境的安危。

右侧,则摆放着几份墨迹犹新的卷宗。

这是初生的情报司和外联司,在短短半日之内,凭借北疆带来的根基和石头、柱子等人高效的执行力,整理出的第一份成果。

关于户部度支司主事王允及其背后派系的详细脉络。

关于今日试探性登门却被强硬拒之门外后,帝都各方势力或明或暗的反应汇总。

甚至,还有一份关于府邸本身——初步排查出的几处结构上的“有趣”设计,以及某些新进仆役背景中值得玩味的“巧合”。

秦烈修长的手指在一份北疆军报上缓缓划过。

目光沉静如水。

他拿起另一份情报司呈上的卷宗,翻开。

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就在他拒见王允府上管事后不到一个时辰,那位王允王主事,便匆匆忙忙地从后门溜进了如今因宰相“闭门思过”而门庭冷落的李府侧门。

卷宗旁,还附着一枚小小的蜡丸。

石头留下的标记。

秦烈指尖微动,捏碎蜡丸。

里面是一小撮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粉末。

“冰蚕眠”的气息,极其微弱。

秦烈指尖捻着那点粉末,目光落在卷宗上王允的名字上,眼神幽深,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将那份卷宗轻轻合上,放到一边。

又拿起外联司拟定的一份礼单草案。

上面罗列着准备送往玄天宗在帝都别院、楚国公府以及其他几家态度尚可或值得拉拢的勋贵府邸的礼物。

价值不菲,却恰到好处,既显重视,又不至过于谄媚。

秦烈提笔,在礼单上玄天宗一项旁,添了四个小字:南疆异种。

笔锋遒劲。

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

厅内烛火跳跃,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射在身后巨大的屏风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开府建牙,第一日。

三司初立,框架已成。

拒敌于门外,示强于无形。

北疆的根基与意志,已通过这千里加急的文书,牢牢锚定在这座华丽的御赐牢笼之中。

而情报的触角,带着毒刺,悄然探出府墙,开始搅动帝都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皇帝的枷锁?

宰相的怨恨?

皇子的杀机?

不过是这棋盘上,有待落子的位置罢了。

他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指腹感受着细腻瓷胎的冰凉。

目光穿过敞开的厅门,望向庭院。

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

细小的雪粒在昏黄的灯笼光晕中无声飞舞,落在地上,覆盖了白日留下的足迹,也覆盖了石头悄然布下的那些无形陷阱。

一片静谧。

唯有府邸深处,某个属于新设情报司的偏僻厢房内。

窗纸上映出石头伏案的身影,他正用特制的药水处理着什么。

偶尔,他抬起头,苍白专注的脸上,映着灯火,眼神锐利得如同淬毒的针尖。

窗外,风掠过覆雪的屋脊。

一片松动的瓦片下,一点灰白色的粉末,在雪光中泛着微不可查的寒芒。

无声地等待着,某个不请自来的“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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