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如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宋馈,心情有些复杂。
那张面容和记忆里的人完全不同,要比曾经的宋馈秀气太多。
曾经的宋馈意气风发,俊朗温和,像是驰骋在茫茫草原的骏马,自由而洒脱。
但时间又会让人遗忘很多事情,十六年间,他也模糊了很多他们以前相处的细节。
就像是他还记得他们当初第一次见面,他忍不住调侃对方的名字,像是鬼神祭品。
不过他已经忘记了他当时为什么会那么联想。
他本来只是礼节性的伸出手,说了句,【以后共事顺利。】
但青年回握过来,语气很诚恳地也说了句,【共事愉快。】
也许是同批进来的新警,他们跟着一个师父学习。
实习期快结束的时候,他们被叫去参加一次大行动。
区内多个派出所要配合市局进行雷霆行动,对辖区内的KtV、舞厅、洗浴中心和夜总会临检。
打击日渐猖獗的贩毒和情涩活动。
他们被分在了一组,跟着师父蹲在一家KtV的后街,待命。
同行的另外民警被编成了另外三组,进入里面搜查。
李泽如抬手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接近凌晨,其他人已经进去十五分钟了。
漆黑如墨的天空中,细密的雨丝飘下来,慢慢浸透了他们的警服。
正当他们以为今天可以这样无事收工的时候,里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跑过来。
三个人站在外面面面相觑了一眼。
宋馈和李泽如做好了冲进去的准备,却被师父一把拉回去,黑着脸喝道:“不要命了!”
“里面什么情况你们知道么?!万一对方拿着武器,光线不好,贸然冲上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里面的人已经冲出来一个,和他们打了个照面。
双方都呆愣了片刻,但对面的人显然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没有犹豫,举起手臂将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他们。
下一秒就要扣动扳机,离得最近的宋馈下意识推了下对方的胳膊。
李泽如紧跟着上去握住了那个男人的手。
“砰——”
子弹打入不远处的杨树干里,在黑夜中擦出几点星火。
两个人僵持角力,但李泽如知道自己不能放开手。
他咬着牙,“去帮师父,我这里可以顶一下。”
李泽如不敢回头,他刚刚用余光看见师父拦住了后面随之出来的第二个男人。
还好那个人的手上没有枪,否则这会儿他们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手上用力,向后掰对方的手指。
对方终于忍不住剧痛,手枪掉落在地面上。
但却抓住一个空档,将人踢开。
李泽如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男人蹲下身要去拿枪的动作在他的眼中变成了慢动作,一帧帧拆解开来。
他已经开始计算躲避子弹的方式和线路了。
但另外一道橄榄色的身影冲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踢走了地面上的手枪,黑色的红星在地面上滑行,带起一阵水雾。
丝毫没有在意对方挥过来的拳,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但也因此借着力拉住了男人的手臂,将他一同拉倒。
两个人在地上滚了两圈。
李泽如站起来,奔过去,捡起地上红星手枪,握住棕色的手柄。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人的身后,用手刀劈在已经骑到宋馈身上的男人的脖颈,将男人打晕。
“你没事吧?”李泽如黑色的瞳孔如墨,伸出手要拉人起来。
“没事,师父他们怎么样?”
宋馈咧嘴问道。
在李泽如的帮助下,他摆脱倒在自己身上的人后站了起来,感觉后背传来一阵刺痛。
“没事,王队他们来了。”
李泽如从后腰摸出手铐,将对方的双手反剪拷上。
他看向垂着头的宋馈,低声问道:“你刚刚怎么不先挡他的拳。”
宋馈有点儿诧异地看回去,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
李泽如皱起眉头,他感觉对面的人有点儿不对劲儿。
下一秒,宋馈就伸出手,茫然地问道:“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清了。”
“……”李泽如微微张开嘴。
已经将人押解走清点人数的王队长和师父都发现了他们这边的异常,又叫了车将宋馈送去医院。
急诊室白色的灯惨白刺目。
医生在对宋馈进行检查。
李泽如目光沉沉地看着这一切。
他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已经将消息传递给了阿爹他们,叫他们这半个月不要轻举妄动。
结果游兵还是进来了,还跑去寻欢作乐,结果被他们的临检堵个正着。
在刚刚的缠斗中,他有意放水,想将人放走。
但他没想到宋馈会拼命上去救他。
这在他自小长大的世界中是不会出现的。
那个世界一直都像是在养蛊,他们一批人中只能留下一个。
一直一直都是如此。
阿爹的培养和爱都是残酷的,充满了利益和条件。
组织不养闲人和废物。
他只能一个人在鲜血和死亡中长大。
从惊恐到木然。
他成了组织里最强的存在。
但他没有想到,阿爹会将他送到警校,安排进警队。
他以为这不过是从一个斗兽场换到另外一个斗兽场的而已,但直到他认识了师父,认识了宋馈以后,才有了改变。
他的生命中不再是一片黑暗,有了一点点光。
李泽如看着医生结束了检查,宋馈好看的丹凤眼此刻正失焦的看着前方。
他快步走去,向医生询问情况。
中年医生看着他们身上裹满泥水的警服,心中微微一恸。
还都是些年轻的孩子,和她儿子年龄差不多,这不禁让她放软了语气,“是视网膜脱落,得手术下,静养一段时间就行。”
李泽如松了口气。
宋馈笑出来,“你看,我就说没事吧。”
“……”李泽如没说话,片刻后才也笑着说道:“是啊,你说得对。
“那你现在等一下,我去办下住院手续。”
他转身走向医院的值班室,在幽静的长廊里越走越远。
在即将转弯的时候,转头看了看仍旧端坐在椅子上和医生聊天的青年。
勾了勾唇角,第一次露出真诚的笑容。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可能会兵戎相见。
但他希望他能够平安过完这一辈子。
宋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李泽如的视线若有若无的扫过来时,颇有几分深意,但面上却又尽是不动声色的模样。
他有点儿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但他注意到,当李泽如的话音刚落,原本那些面容疲惫的刑警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用充满了仰慕和敬重的目光注视着他。
宋馈挑眉,他想毕竟在刑侦破案这一块儿,李泽如一直威名赫赫,从十六年前开始就是如此。
否则也不会和徐江波差不多的年纪,一个是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一个却已经升到了刑侦总队的副总队长了。
公安中的刑警其实是支非常慕强的团体,在这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心中,实力代表一切。
而实力超群,出类拔萃的李泽如很容易就能成为他们心中憧憬和向往的对象。
在刑侦这一块儿,威望盛大。
也不太容易被撼动。
宋馈垂下眼睛,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想要扳倒的人是何等的强大和难缠。
但他也不能放弃,他得给那些葬身在十六年前任务中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也得给自己的线人和卧底一个交代。
甚至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曾经出生入死的挚友,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就算是没有多少感情波动的宋馈,也禁不住生出些许喟叹。
他以为再次见到李泽如时,他会心绪难平,会失望愤怒。
但现在,他发现他的内心居然平静异常。
就像是大院外那条缓慢流动的冰河,没有任何波澜。
他没有忘记曾经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可他也不会忘记那些惨烈的牺牲和背叛。
他不会停留在原地,纠缠于过往,难以做出决断。
他要向前走,因为前方必定有真相和光。
宋馈抬起眼睛,平静地看向首位。
韩星涛和李泽如对视了一眼,声音冷静,“先从法医那边开始吧。”
靠近开关附近的刑警伸了下手,本就拉着遮光窗帘的会议室瞬间暗了下去。
投影仪雪白的光柱投射到幕布上,上面呈现出一张现场图,正是别墅的地下室。
谭梁坐在师父孙晖的身后,面色严肃,一改那天的活泼健谈。
在孙晖的眼神示意下,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开始汇报。
“别墅内一共有六名死者,死者1号位于地下室,男性,45岁。
“死者头朝南,脚朝北,面部朝下,呈俯卧状。
“头部被钝器反复击打,但其致命原因是因颈部被锐器暴力打开,大量失血,造成失血性休克死亡。
“死者曾和凶手进行过搏斗,四肢,前胸有抵抗形成的伤痕。
“死亡时间在5月25号23点30分至26号凌晨零点20分之间。”
胖法医停顿了一下,按动激光笔上的翻页按钮,图像向左侧滑动,新的现场图出现在幕布上。
“死者2号位于一楼西北方向的卧室,男性,68岁。
“死者头朝北,脚朝南,面部朝左,呈仰侧卧状。
“头部有钝器一次击打的的痕迹,四肢有锐器形成的抵抗伤,致命伤在颈部,被锐器暴力打开,大量失血,造成失血性休克死亡。
“死亡时间在5月26号凌晨零点30分至凌晨一点30分之间。
“死者3后位于一楼西北方向的卧室,女性,71岁。
“死者仰面斜靠在床头,根据对其伤口处的淋巴结切片检测,纤维蛋白的聚集情况,以及白细胞渗出的炎症反应,死者是先被锐器刺穿心脏死亡后,再被切断的喉管。
“推测应该是凶手为了确保不留下活口,才进行的补刀。
“死亡时间同样在5月26号凌晨零点30分至凌晨1点30分之间。”
谭梁再次按动激光笔上的翻页按钮,别墅二楼的现场图从右侧滑入在幕布上。
“死者4,5,6号都在二楼西北边的主卧里。
“其中死者4号,男性,8岁。
“右侧背部有被钝器撞击过的痕迹,头朝南,脚朝北,呈现俯卧状。
“死因是颈部被锐器暴力打开,失血过多而死。”
法医忍不住叹了口气,“死者5号,女性,34岁。
“身上有多处锐器伤,是拼命抵抗形成的抵抗伤,致命伤在心脏,也是死后才被切断了喉管。
“死者6号,女性,5岁。
“位置在5号死者身后,也是被切断喉管失血过多致死,身上没有其他伤痕了。
“这三人的死亡时间在5月26号凌晨1点30分至2点之间。”
谭梁放下激光笔,“从伤口痕迹分析和建模看,钝器应该是一种圆形的,上粗下细的长条形物体,锐器应该是长约薄刃,长约10cm左右。
“现场没有发现这两样凶器,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
“而且从现场的血迹和惨烈程度推测,凶手的身上应该也有大量血迹,应该会脱去外衣,但他们也不可能带着这些东西走太远,所以已经告知了现在仍旧在现场走访排查的二中队,让他们留意了。”
韩星涛点了点头,又看向图侦,“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
图侦的负责人袁青开口,“我们调取了案发小区以及小区附近1公里范围内的监控,而且房子内本身就安装有监控。
“但我们发现房子内的监控设备在25号就已经停止运行了。
“不过有个比较反常的现象,就是我们在26号,小区附近道路的监控,曾经在凌晨2点半,拍到一辆出租车进入过小区。
“我们开始以为可能是凶手叫了车,所以记录下车牌,对司机进行了询问。
“司机说他不是进去接人,而是拉着客人进去小区。
“客人很年轻,男性,大概二十岁左右,穿着时尚。
“我们请他配合画像师进行了画像,再加上他提供了客人的付款信息,我们根据这个信息进行了查询。
“并且在半个小时后,也就是凌晨3点,在小区的大门口,也发现了该名男子。
“他在路边徘徊了一阵,才又打车离开。
“根据对第二名司机的询问,证实这名青年男子是去的火车站。”
袁青抿了下唇,“而这名男子就是1号死者崔建业的大儿子崔鑫。”
会议室内的刑警们发出了惊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