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我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我这个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说出不合时宜的话的毛病已经很久不犯了。
应该说,在首相和汉弗莱爵士退休后,我再也没这样做过。
但现在,我在这样关键的场合,这样尊贵的人物面前,又说出了完全不合时宜的话,有一瞬间,我简直觉得自己大概率要被放园艺假了。
但女王没有生气,她神色仍然很温和,甚至反问了一句:
“是吗?我以为他多少会说一两句,比如他曾经给我做过家庭教师。”
“文官们应该也会好奇,为什么我会对他如此看重吧?他一点都没有提到吗?”
我为这段过往小小的吃了一惊,并且真切觉得不管是私人秘书信息网,内阁秘书信息网还是司机信息网都不够完善。
这样一段过往居然没有被挖掘出来,简直不可思议。
“没有,呃,事实上,每当我们说起您的看重时,汉弗莱爵士都会沉默,并且保持微笑。”
回忆起汉弗莱爵士的表情,过去的我一直不太能够理解,现在知道真相反而能猜测一二——
他像只骄傲的松鼠,在腮帮子里藏满了坚果,固执又小心翼翼地不肯告诉任何人,生怕自己一张嘴,就有一两枚坚果逃走了。
被体制束缚的人,对所有不符合体制的存在都小心翼翼又偷偷摸摸,连爱和幸福都这样。
“这很正常,他总是能将自己摆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你知道的,他其实并没有那么聪明,但他永远都合适。”
我明白女王言语中的意思,就像我和首相都知道的那样——
汉弗莱爵士一旦遇到意外情况就会有些手足无措,但无论任何事情,只要让他提前做好准备,就一定会万无一失。
但显然,此刻我不该对此发表自己的意见,实际上,我仍然在好奇,陛下召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想应该不是为了和我一起缅怀汉弗莱爵士,不然她在昨天的葬礼上大可以和我说说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首相知道,但他不会说的,他的嘴比汉弗莱爵士更严。
在不喝醉的情况下。
“我想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在今天召见你。”
女王终于说出了她的真实来意,她的话让我浑身打哆嗦,我的手一定在发抖,因为茶杯里的红茶正在不断泛起波纹。
“我希望裁撤一定数目的文官,并且对文官也实施定期考核与选拔,除此之外,我要下调文官们的年薪以及退休金。”
“我想你不需要拿数据糊弄我,因为我已经得到了全部的数据。”
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一起落在了那张米黄色的便签上,此刻我的理智彻底离开了大脑。
老天啊,汉弗莱爵士做了什么?
他将文官们的所有数据,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女王,他要解构我们的体系,毁灭我们的文明,而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件事情的。
女王的声音仍旧清晰传来。
“尽管我也觉得很遗憾,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就像我们失去了印度一样,我们不再需要那样多的文官了。”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艰涩而嘶哑。
“但我们不是在今天失去印度的,并且,我以为我们已经找到了办法来挽回。”
作为岛国,大英一旦失去广大的zhimin地,就丧失了发展的根基,因为我们的国土实在有限。
但女王另辟蹊径,在这些年里,我们接纳巫师,接纳魔术师,接纳天使恶魔死神,甚至接纳了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
这些努力难道都是虚假的吗?
“是的,我们的确在想办法挽回,但我们接纳了更多人,更多人承担了义务,所以他们也需要享有同等的权益。”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今天才决定这么做,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原因才对。”
我从自己的喉咙里痛苦地挤出了几个字眼。
“您不想让汉弗莱爵士成为我们当中的叛徒,您也不想让他在生命的最后还为体制内的事情烦心。”
可以想象,如果在此之前提出这个政策,无数文官会为此绞尽脑汁,希望改变女王的想法。
文官们不愿意自己的利益和权力受损,而女王说一不二了几十年,也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自己的决定。
只有夹在中间的汉弗莱爵士两面为难。
一边是发誓一生忠诚,并且有着深厚情谊的女王,一边是相处了大半生,提携过他也被他提携过,帮助过他也被他帮助过的上司、下属,同僚……
这样的处境对于这个亲眼见证了不列颠的辉煌与衰落,文官系统的巅峰与下滑的人来说,实在太痛苦了。
所以在汉弗莱爵士在世的时候,女王从来没有表述过自己想要裁撤文官的想法,甚至还一度表现出自己对文官们的重用。
而汉弗莱爵士在临终前,最后将所有和文官体系有关的情报都传递给了女王。
这样的深情厚谊如果不是与我自身的利益息息相关,我一定会发自内心的讴歌赞美,甚至不介意提供给大名鼎鼎的华生医生,做他的写作素材。
但这可能导致我的失业,这就让我完全高兴不起来了。
“陛下,请问您打算怎么做呢?”我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了自己,问道。
“不是我要怎么做,是你要怎么做,伯尼。”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汉弗莱曾经对我说,他很羡慕你,因为你想要一颗清白的良心。”
“现在,让我来看看,你的良心会怎么做吧。”
“我将裁撤文官的数目,考核选拔的制度,以及下调年薪的比例都交给你来制定。”
“如果你给出的回答能够让我接受,那么一切就到此为止。”
“文官是这个国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只是希望裁剪掉横生出来的斜枝,而不是损害大树的根系。”
“去做吧,伯尼,在这周之内给我答案,我相信汉弗莱挑选的高飞者的眼光,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而我只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这一刻,我再次想念起了汉弗莱爵士,并且我相信,整个白厅里的文官们,在之后都会长久的,永恒的,一刻不停的想念他。
就像想念他们失去的薪水,待遇和退休金。
我喝完了苦涩的红茶,在离开前实在没忍住问道:
“您爱他吗?我是说……汉弗莱爵士?”
这话问的太过失礼,但我已经无所畏惧了。
毕竟我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足够我被所有文官视作体制内的叛徒,我已经成为了一篇尚未发表的社会讣告。
既然注定被判处行政死亡,不如在临死前满足一下压抑了一生的好奇心。
“真是个有趣的问题,有不少人问我究竟爱不爱他\/她们,但这些人中从来没有汉弗莱。”
“他从不对我说爱,就像我也不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女王注视着桌上米黄色的便签,看着上面熟悉的,曾看过无数遍的字迹,她沉默了良久良久,久到伯纳德认为她也许不会给出答案了。
她忽然说道:
“若细说我们的故事,似乎与爱并无瓜葛。”
“不过是救主恰巧遇见,需要她拯救的羔羊。”
“牧羊人不会对羔羊说爱,羔羊也不会问牧羊人是否爱他,所以时至今日,我回顾过去,竟然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么,伯尼,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应该,或者说,是否能够用爱这个字眼来形容呢?”
我不知道我是否该说出答案。
于是,我只能说:
“抱歉,陛下,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说出自己猜测的答案。
我唯一知道的是,直到我离开房间,女王仍旧注视着桌上的便签,注视着汉弗莱爵士的签名。
长久的,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