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接电话的时候,麦考夫没有旁听。
尽管按理说,私人秘书有权旁听电话和查看信件,但鉴于他此刻并未真正上岗,并且爱丽丝也没有明确允许,所以他很自然的选择了回避。
电话是从苏格兰转过来的,走的是内线,倒也不担心消息泄露。
爱丽丝刚拿起听筒,声音就立刻传出来,她从未听过汉弗莱的声音如此微弱,甚至带着种慌乱和手足无措。
“格罗夫纳小姐……爱丽丝小姐……我,我惹了个大麻烦,我闯祸了,非常糟糕……糟糕透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联络谁,除了您之外,我不知道还有谁会帮我,爱丽丝小姐……爱丽丝……”
“请求你……不,恳求您……”
电话那头传来的话语丧失逻辑,甚至带着压抑的哭腔,听的爱丽丝忍不住想叹气。
现在想想,公爵的眼光真是不错,尽管汉弗莱聪明又野心勃勃,但他的抗压能力确实不强,一遇到意外情况就容易手足无措。
相比之下,麦克洛夫特显然更胜一筹。
哪怕麦考夫大脑一片空白,他也绝对不会将自己弱势的一面暴露出来。
因为他清楚,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都只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算了,这也是汉弗莱的魅力所在不是吗?
无时无刻都镇定自若的ice man(冰人)固然很好,但这样惊慌失措,哭泣讨饶的精英也别有一番风味。
虽然她乐得在麦考夫面前做单纯可爱,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但此时此刻,她也不介意花一点时间来当汉弗莱的上帝。
有把柄的下属总是更好用一些。
“汉弗莱。”爱丽丝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但没什么情绪,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
和她刚刚与麦考夫说话的时候相比,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你总要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才能为你提供帮助,不是吗?”
这样的声音让电话那头的汉弗莱·阿普比慢慢平静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客观地陈述道,
“我在苏格兰签订了一笔合约,我对法律并没有那么精通,事实上我从未从事过法律相关的事务,而且我这段时间因为水土不服,身体一直不那么好……”
“所以……所以我没有看清那份文件,就在上面签了字……”
爱丽丝的语气没有一点起伏,“那么,你造成了什么后果?”
“我带来了四千万英镑的损失。”汉弗莱颤抖着说。
爱丽丝的坐姿放松了一点,这倒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
大臣和文官们都是浪费公款上的行家,首相也不遑多让,英投公司每个季度亏损的英镑都得用亿做单位。
汉弗莱惹得祸不算小,但也不算大。
毕竟他损失的是国家的钱,只要这件事情变成秘密,这份文件也变成秘密,就不是什么大事。
爱丽丝的手指在手臂上敲了敲,“你告诉阿诺德了吗?”
汉弗莱战战兢兢地说:“我还没敢告诉他。”
他跟着阿诺德来苏格兰的时候原以为是政斗失败,阿诺德被贬,于是也心存着患难见真情的心思。
更重要的是,他心里清楚这个学长兼引导者是个多么心狠手辣,聪明警觉的人,更知道他背后站着威斯敏斯特公爵。
汉弗莱从不觉得阿诺德会一直呆在苏格兰,心里也猜测他最多是因为一些原因暂时待一段时间,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去。
而等到伦敦的时候,跟着一同吃苦受难的汉弗莱自然会成为对方心腹中的心腹。
但汉弗莱从没想到苏格兰会如此糟糕,不说和伦敦相比,哪怕和英格兰乡下比较也相距甚远。
这里气候恶劣,民风粗野,群众受教育水平极低,几乎和原始部落,甚至和爱尔兰、印度没有区别。
他过去的第一周就开始生病,越生病心情越糟糕,越郁郁寡欢身体越难康复,等到阿诺德忙完手上的事情,回头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了。
更重要的是,病情的反复让汉弗莱开始忧虑,并且变得顾影自怜。
他原本就不像阿诺德那样手段老练狠辣,也做不到完全的道德真空。
过去顺风顺水,如今一朝受挫,整个人都在怀疑自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进入白厅成为文官。
如果他当初选择留在威斯敏斯特公爵小姐身边做一名家庭教师,也许也不必来苏格兰受这样的苦。
在这种身体不适又心情恍惚的情况下,汉弗莱收到了调令成为一名合同官,负责审核重要文件,想也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现在才知道,阿诺德来到苏格兰并不是被流放,而是为将来做准备。”
“现在他马上就要成功了,他要回到伦敦做新的内阁秘书了,如果他知道我惹的祸……如果我这次惹的祸影响到他回伦敦,他会杀了我的……”
汉弗莱的声音越发虚弱,他知道自己的言辞有些夸大的成分,但这些话也的确是他内心所想。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阿诺德狠厉的手段和严谨的性格,对方是真的会在罢工中出动军队,配上机关枪镇压工人,并且建议干涉x非内政,建立非洲军事基地的狠人。
汉弗莱对他总是又敬又怕,知道自己也许会对阿诺德的前程造成影响时,他整个人迅速陷入了强烈且连绵不绝的恐惧之中。
在深呼吸了几次后,他几乎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紧急通讯室,通过内线联系了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会帮助他也能够帮助他的人——
爱丽丝·奥古斯都·格罗夫纳小姐。
未来的威斯敏斯特公爵。
“汉弗莱,汉弗莱……”
爱丽丝的声音几乎带上了一种怜爱,仿佛是看见一只傻兮兮的兔子,在惊慌失措下一头扎进猎人的房子里。
她该怎么说呢?
这可怜的文官选择了一条绝对算不上好,甚至相当糟糕的路。
如果他直接把这件事情告诉阿诺德,那作为他的上级,阿诺德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事情圆过去。
不管是为了文官们好不容易保持住的地位,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阿诺德都会将事情解决的滴水不漏。
哪怕可能会留下一份证据,作为日后挟制汉弗莱的筹码,那也并不会真的影响到他的前程。
毕竟文官们现在的传统大多和贵族们相似,这里的贵族并非指那些满街都是子爵男爵,而是真正的,站在女王身边的公爵侯爵们。
大家都明白,天长地久才是权力,代代相传才是阶级,人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就像人不会抛弃已经到手的权力。
但汉弗莱选择了一条最愚蠢的路,他背叛了自己的阶级,背叛了文官体系,选择向一个贵族求救。
而他求救的对象爱丽丝,既不是兼济天下的仙女,也不是心怀众生的上帝,她是善于等待的猎手,是心怀不轨的野兽。
在电话的这头,爱丽丝并不说话,只是用长久的沉默放大汉弗莱的紧张和恐慌,直到电话那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呼吸越发急促,声音越发颤抖,语气里也带上一丝绝望。
“爱丽丝小姐……”
“汉弗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传过来。
坐在只他一人的紧急通讯室里的汉弗莱开始发抖,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等待上帝审判的羔羊。
他的上帝说:“你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帮助他人,却不求回报的圣人吧?”
听到这话的时候,汉弗莱·阿普比几乎要落下泪来,他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了。
对方会提要求就好,只要对方提要求,就代表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深呼吸了一次,尽可能让自己保持镇定,也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更有价值,“请您吩咐。”
起码此时此刻,刚进入文官体系的汉弗莱·阿普比想不出自己有多大的价值。
或者说,他的价值就算再大,也不可能比四千万更多。
但爱丽丝知道。
汉弗莱·阿普比是个主角。
他是《是,大臣》和《是,首相》连续两部作品里的主角。
这几乎内定了他是下一任的内阁秘书,阿诺德的继承者,未来文官之首。
如今文官体系已经逐步成型,几乎可以想象,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议员,大臣,甚至是首相都只不过是为文官们背锅挨骂的牵线木偶。
比起站在前台的政客,文官才是国家实际上的掌控者。
只要保持住公务员体系对英国政坛的影响力,只要爱丽丝能够操控好汉弗莱·阿普比,那么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政坛上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她的眼睛。
麦克洛夫特当然很好,阿尔伯特也不差,但众所周知,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结构,三方互相制衡才能让爱丽丝更好的掌控全局。
她像莫里亚蒂兄弟一样,希望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但只有这个国家属于她的时候,变好才会有意义。
原本她就在想,该用什么手段让汉弗莱更完整地落入她的陷阱,更全然地投入她的怀抱,现在倒好,目标自己送上门来了。
说是上天的馈赠也不为过。
爱丽丝的声音轻柔甜蜜如同黑色的蜜糖,粘稠的能将落入的昆虫困死其中。
“汉弗莱,就像我父亲选中了阿诺德一样,我也需要一个文官,作我的信使和代言人。”
“父亲看中了阿诺德的心狠手辣,而我呢,更希望有一位听话懂事的解语花,一头温顺可人的牝鹿。”
“我会为你解决麻烦,也会帮助你成为白厅的高飞者,但我希望,你值得我的帮助,你能做到吗?”
汉弗莱一瞬间头晕目眩,老师和学生的位置仿佛倒转了过来。
或者说,他本来也不曾真正的教导过这位尊敬的公爵小姐什么。
她从不需要汉弗莱教导政治,她本身就是权利游戏的好玩家。
汉弗莱内心越发惶恐不安,他扪心自问:
我能做到吗?
我能做到什么?
我值得吗?
我抓住的究竟是上帝的援手,还是魔鬼的契约?
“汉弗莱。”
爱丽丝的声音传来,她不再步步紧逼。
对于已经将脖颈伸入绳索里的羔羊,没必要把他们直接吊死,而要适当放松缰绳,以使他们驯服。
“我只需要你忠诚,且听话。”
爱丽丝温柔的安抚道,“这并不难做到,不是吗?”
“像你依赖文官体系一样依赖我,像你信服上帝一样信服我,像你尊敬女王一样尊敬我。”
“你不是已经选择了我吗?在我和阿诺德之间。”
“你选择了我,难道不是因为已经明白,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只有我才是你的救主。”
“除了我,还有谁会原谅你的错误,在这样的危急时刻向你伸出援手?还有谁会安慰你,保护你,帮助你,让你扶摇直上,更进一步?”
“你只有我,不是吗?”
在这样的话语中,汉弗莱慢慢冷静下来,他的心此刻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真的从这番话中获得了力量和安宁。
他喃喃地重复道,“是的,只有你……”
“我只有你。”
耳膜鼓动着,汉弗莱恍惚觉得有什么东西套住了他的脖颈,他像温顺的羔羊一样跪伏在猎人的枪口下,觉得自己此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人类本就是上帝造的羔羊,他们自诞生就被命运鞭笞,被苦难追赶。
但此刻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救主,从此只要全身心的去依赖,就不需要再畏惧命运的无常。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在牛津上学的时候,古典文法课的老师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曾经有学生在课堂上问过他: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信仰主的?”
那位老师回答:“从祂第一次原谅我时起。”
所以,最初的信仰本就开始于罪行。
因为羔羊总在不断地犯错,救主总在不断地宽恕。
就像此时此刻。
一如此时此刻。
汉弗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不再恐惧也不再惊慌。
“感谢你的原谅和帮助,爱丽丝小姐,等我回到伦敦,能来公爵府拜访您吗?”
爱丽丝用一种优雅而缓慢的语调说:“当然可以,随时欢迎,我的汉弗莱·阿普比爵士。”
电话挂断之后,爱丽丝仍旧坐在对她来说有些宽大的椅子上,她心情很好地晃荡着腿,公爵从书房走出来,看见她高兴的样子挑了挑眉,
“看来你已经把他调焦好了?”
“乖巧、温顺、听话、懂事。”爱丽丝笑眯眯地说道,“虽然没有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那么聪明,但是或许会比他们都更好用。”
公爵点点头,补充道,“别忘记给点甜头,伤害和错误带来的痛苦与威胁只是鞭子,加上蜜糖才会变成缰绳。”
爱丽丝抬起头看公爵,她的眼睛像一片紫色的海洋,初看上去风平浪静,必须紧紧凝视着,才能看见其中蕴藏的风暴。
“当然,我明白的。”
“操纵的本质从来不是伤害和胁迫,而是爱和安全感。”
“真正让他心甘情愿跪伏在我脚下的,是他能够从我身上得到的安全感。”
“当他只能从我身上获得这样的安全感时,他就一定会聆听我,追随我,尊敬我,爱戴我,并且效忠于我。”
“终有一天,哪怕我让他离开,他也不会离开我,因为离开我的怀抱,他会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公爵并不觉得爱丽丝的话有什么问题,他的心里甚至诡异的生出一点欣慰之情和安心感,看爱丽丝的眼神也带了点放松。
大概就是那种:闺女啊,看见你这么会,你爹我就放心了,虽然你浪,但只要你不翻船就行。
想到这里,公爵长舒了一口气,他一挥手,爽快地说:
“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吧,那个合约只是小问题,我会让军情五处的人把它封存起来的。”
“父亲,把那份合约的原本和副本都带过来吧。”爱丽丝笑着说,“我觉得这种东西还是要保存在自己手上比较好。”
“虽然缰绳很有用,但实际的筹码总是越多越好。”
公爵脸上的笑容也加深了,“做得很好,我的小公主。”
爱丽丝冲他眨眨眼睛,“感谢认可,我的国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