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窗棂滤进的日光，在陆府“澄心堂”的青砖地上切割出冰冷的几何光影。空气里浮动着顶级龙井的清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紧绷。苏映雪端坐紫檀圈椅，月白裙裾纹丝不动，唯有袖中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她面前那盏雨过天青瓷杯里，碧绿茶汤映着陆文渊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正浮着恰到好处的惋惜。
“苏小姐兰心蕙质，更难得一身回春妙术。”陆文渊的声音像浸了油的丝绸，滑腻得让人不适。他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目光却似毒蛇，缠绕在苏映雪颈间张辰所赠的那枚蟠龙玉佩上。“只是这乱世烽烟，女儿家飘零在外，终究令人悬心。若小姐肯点头，入我陆氏宗谱为平妻，江南千里沃土，便是你最安稳的归处。张将军泉下有知，”他刻意顿了顿，吐出淬毒的钩子，“想必也欣慰爱侣得此归宿。”
“平妻？”苏映雪轻轻重复，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地，瞬间冻结了满室虚伪的和暖。侍立她身后的秦山，肌肉虬结的手臂猛地绷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虎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另一侧扮作侍女的林红玉，指尖已悄然滑入袖中，扣住三枚淬毒的柳叶镖。
陆文渊恍若未觉，笑容加深，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正是。陆某长子虽已娶正室，然小姐身份贵重，屈居平妻已是折节。陆氏百年清誉，定保小姐一世尊荣安稳。”他抬手示意，侍立堂下阴影里的数名陆府管事悄然挪动脚步，隐隐封住了通往堂外的路径。屏风之后，传来极细微的金属摩擦声，那是刀斧手在调整位置。
苏映雪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清冽的眸子，此刻不见丝毫慌乱，只余下冰封湖面般的沉静与锐利。她忽然笑了，唇角弯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抬手，稳稳端起面前那杯价值千金的贡品龙井。
“陆公盛情，”她声音清晰，字字如冰珠落玉盘，“映雪心领了。”话音未落，手腕猛地一翻！
“哐啷——！”
脆响撕裂堂中死寂！天青瓷盏在她脚下摔得粉碎，碧绿茶汤混着瓷片四溅，如同泼洒开的羞辱，直溅到陆文渊华贵的袍角上。满堂皆惊！陆家管事们脸色骤变，下意识就要冲上。屏风后更是响起一片刺耳的刀剑出鞘声！
“放肆！”陆文渊拍案而起，温文假面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怒容，“苏映雪！你当我陆家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如此撒野！”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瞬间，苏映雪身后的秦山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那魁梧如铁塔般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硬生生让冲过来的陆府管事们窒住了脚步。他看也不看那些明晃晃的刀锋，只从怀中掏出一个染着暗褐色污迹、显然被反复揉搓过的皮筒，双手捧至苏映雪面前，声如洪钟：“夫人！八百里加急！雁门大捷！”
苏映雪看也不看脸色铁青的陆文渊，纤细的手指从容地解开皮筒系绳，取出一卷同样沾着污痕的羊皮纸。她手腕一抖，羊皮卷轴“哗啦”一声在众人面前彻底展开！
那并非普通文书。羊皮边缘焦黑卷曲，浸透深褐色的血污早已干涸发硬，散发出浓烈的硝烟与铁锈混合的死亡气息。墨迹狂放潦草，力透纸背，正是张辰的手书！
“陆公，”苏映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压过了堂内所有杂音，“你问我陆家是什么地方？”她手腕猛地一振，血染的战报直指陆文渊鼻尖，上面狰狞的墨字如同咆哮的怒龙——“阵斩北狄左贤王！拓跋弘部溃退三百里！缴获黑狼旗！”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陆文渊和所有陆家人的心上！屏风后的抽气声清晰可闻。
苏映雪踏前一步，染血的战报几乎要贴上陆文渊煞白的脸，她的声音如同塞外的朔风，裹挟着千军万马的杀伐之气席卷整个澄心堂：“那我倒要问问陆公！你想纳我为妻？”她眼中寒光爆射，一字一顿，声震屋瓦：“可曾问过我麾下三万带甲儿郎手中之刀，答不答应？！”
“轰——！”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澄心堂厚重的楠木雕花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猛然撞开！刺眼的阳光汹涌而入，照亮了门口如标枪般挺立的数名黑甲亲卫。他们手中并非端着茶盘的仆役，而是高高擎起的、还在往下滴淌着暗红血珠的狰狞首级！那扭曲的面孔上，残留着北狄人特有的髡发和刺青！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茶香，野蛮地冲入每个人的鼻腔！
“啊！”一个陆家女眷尖叫着软倒在地。
陆文渊如遭雷击，蹬蹬蹬连退三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太师椅靠背上，震得椅背上的玉璧挂饰叮当作响。他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手指着门口那些还在滴血的首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先前那份掌控一切的从容，此刻碎得比地上的瓷片还要彻底。
“北狄左贤王帐下千夫长首级三颗，”秦山声如闷雷，带着战场归来的煞气，“夫人亲卫过江时，顺手宰了几个不开眼的拦路狗！特献于陆公，权作……见面礼！”他刻意在“见面礼”三字上加重了语气，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陆文渊的耳膜。
堂内死一般寂静。只有那几颗滴血的头颅，血珠落在地砖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陆家众人紧绷欲断的神经上。屏风后的刀剑出鞘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几个管事面无人色，腿肚子转筋，几乎站立不稳。
苏映雪缓缓收回染血的战报，那刺目的血迹在她素白的指尖格外惊心。她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陆文渊，扫过噤若寒蝉的陆家众人，最后落在地上那滩碎裂的瓷片和泼洒的茶水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如刀锋的弧度。
“看来陆公这杯‘好茶’，”她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厉喝更令人心寒，“映雪是没福气消受了。”她微微侧首，对秦山和林红玉道：“我们走。”
黑甲亲卫立刻收拢队形，以秦山为锋矢，林红玉护卫在侧，簇拥着苏映雪，踏过满地的狼藉和那几滩刺目的血泊，径直向洞开的堂门走去。陆家众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的潮水，下意识地纷纷后退避让，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一步，连目光都不敢与那染血的战报和滴血的首级接触。
苏映雪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刺目的阳光里。
“等……等等！”一个带着颤抖和急促喘息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的大堂角落响起。
苏映雪脚步微顿，并未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半旧湖蓝儒衫、面容清癯却带着几分书卷倔强的年轻男子，从一群衣着华贵的陆家子弟中踉跄挤出。他正是陆家庶子，陆明。他脸色同样苍白，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直直望向苏映雪即将消失的背影。
“苏……苏夫人！”陆明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却竭力保持着清晰，“晚生……晚生陆明！恳请夫人……暂留一步！家父……家父他……”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要积聚全身的勇气，目光飞快地扫过瘫在太师椅上、面无人色的陆文渊，又迅速垂下，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家父恐有要事……须向夫人澄清！事关……事关重大！”
他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死死攥着一角未拆封的密信。那信封的暗纹，在袖笼的阴影里，隐约透出一个令人心悸的徽记——赫然是靖南王高焕的私印！冷汗浸透了信笺边缘，也浸湿了他颤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