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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

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连灵魂都被冻僵了。

陈观是被一种尖锐的、无处不在的刺痛唤醒的。那感觉不像来自某处伤口,更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了每一寸皮肉,扎进了神经末梢,扎进了残存的意识深处。他猛地抽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

视线模糊,像隔着一层浑浊的油污。昏黄摇曳的光晕是唯一的光源,在视野里晕染开,勾勒出上方锈迹斑斑、布满粗大管道的穹顶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的气味:刺鼻的机油、苦涩的草药、铁锈的腥气、隐约的食物暖香,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自己身上散发的、被淤泥浸透的腐败气息。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脖颈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齿轮。身体的感知如同潮水般缓慢涌回,带来的是更清晰的、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右肩……不,是右肩本该存在的地方,此刻被一种沉重到麻木的钝痛和尖锐到钻心的刺痛同时占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在擂动一面破损的战鼓,震得断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回响。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干裂的唇缝间溢出。

“陈观?你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却又极力压抑、充满疲惫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很近。

他艰难地侧过一点头,视线终于聚焦在床边的人影上。

是知更。她蜷缩在一张用废弃油桶和木板勉强拼凑成的矮凳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红肿的眼皮显示她刚刚哭过,或者一直强忍着没哭。她身上那件原本素雅的长裙已经彻底成了沾满污泥和暗褐色血渍的破布条,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细小的擦伤和淤青。此刻,她正用一块相对干净的、边缘磨损的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感觉……怎么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仿佛害怕听到任何不好的答案。

陈观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他想摇头,想告诉她这感觉糟糕透顶,比死还难受,但光是转动脖子这个微小的动作,就牵扯得右肩断口一阵剧烈的抽搐,让他眼前发黑,额角的冷汗瞬间冒得更密。

“别动!千万别动!” 知更吓得声音都变调了,连忙按住他仅存的左肩,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伤口……老约翰处理过了,上了药。他说……他说疼是正常的,说明……说明你还没烂透。”

老约翰……

这个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陈观混乱记忆的闸门。冰冷恶臭的下水道淤泥……维泽尔留下的、布满裂痕的暗紫色能量膜……深蓝色如同活物的粘液……还有那个如同从地狱深处走来的佝偻身影,枯瘦的手指带着湮灭的气息,粗暴地撕裂了他伤口处的混乱能量,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或者说,更深的深渊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

代价是……难以想象的剧痛和那句冰冷的宣判:

“因为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

“想救她?先想想怎么让自己这条捡回来的烂命,活得比维泽尔预期的更久一点吧。”

悔恨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狠狠噬咬。艾米……艾米被带走了……是他……

“呃啊——!” 一声痛苦绝望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挤出,陈观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再次痉挛起来,右肩创口处那层厚厚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深褐色草药糊糊下,似乎又有温热的液体渗出。

“冷静!陈观!冷静下来!” 知更急得快哭出来,手忙脚乱地想去按住他,又怕碰到伤口,只能徒劳地用那块布紧紧按住他冷汗涔涔的额头,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我知道!我知道你难受!我知道你恨!但现在……现在我们必须先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老约翰他……他虽然说话难听,但他救了你!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安……全?” 陈观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的目光越过知更的肩膀,艰难地扫视着这个所谓的“安全”之地。

这是一个巨大、空旷、冰冷的地下空间,充满了粗犷的工业废土气息。高高的穹顶垂下粗大的、锈蚀严重的管道,有些还在缓慢地滴落着浑浊的水滴,在地面积起小小的水洼。墙壁是裸露的、布满斑驳锈迹的金属板,上面钉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扳手、钳子、链条,挂着晒干的、形状扭曲的植物,以及一些闪烁着微弱幽光的、不知名矿石的碎片。角落里堆满了锈蚀的金属桶和板条箱,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铁腥味。空间中央,一个由巨大废弃齿轮改造的炉膛里,燃烧着散发出微弱蓝紫色火焰的燃料块,上面架着一个同样布满油污的铁锅,正咕嘟咕嘟地炖煮着什么,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草药的奇异香气,是这里唯一能称之为“温暖”的来源。

这里与其说是避难所,不如说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尘埃里的巨型机械坟墓,冰冷、坚硬、弥漫着衰败和顽强生存交织的气息。

“哼,安全?” 一个粗哑低沉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陈观和知更都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在靠近那扇厚重铁门旁边,一堆锈蚀的金属零件后面,坐着那个叫班克斯的光头疤脸男人。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油污的工装,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那把锯短了枪管的粗犷霰弹枪就随意地靠在腿边。昏黄的光线下,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到嘴角的狰狞疤痕显得格外凶悍。他正用一块油光发亮的破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寒光闪闪、刃口带着锯齿的军用匕首。听到知更的话,他抬起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陈观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丫头,别用‘安全’这种娘们唧唧的词儿骗自己,也骗这个半死不活的家伙。” 班克斯的声音像砂轮打磨金属,“‘锈窖’(Rust pit)从来就没安全过。上面是发疯的‘铁皮’(tinheads)和钻地的‘鼻涕虫’(Slimeburrowers),隔壁管道可能睡着辐射变异的‘大嘴花’(chompers),空气里飘着能让肺烂掉的孢子,连他妈的耗子都带着能毒死犀牛的病菌。” 他用匕首尖随意地指了指陈观,“就他这身‘深渊牌’(Abyss brand)伤口散发的‘香味’,顶多撑到明天早上,就能引来比铁皮更带劲的‘邻居’串门。安全?哈!”

他每说一个词,知更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带着俚语和鲜明个人色彩的称呼,描绘出的是一幅远比她想象中更恐怖的地下生态图景。

“班克斯!” 一个沙哑平淡的声音从炉子那边传来,打断了光头疤脸男人的“科普”。老约翰佝偻着背,正用一个巨大的金属勺搅动着锅里的东西。他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命令道:“闭嘴。或者出去巡逻。”

班克斯耸了耸肩,似乎对老约翰的呵斥习以为常,但果然闭上了嘴,只是继续低头擦拭他的匕首,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却更深了。

“他……他说的是真的?” 知更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看向老约翰的背影。

老约翰没有回答,只是用勺子舀起一点锅里粘稠的、散发着奇异草药香气的糊状物,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放下勺子,拿起旁边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杯,舀了一杯,转身走了过来。

他走到金属床边,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脸上刀刻斧凿般的皱纹和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他将那杯热气腾腾、气味刺鼻的糊糊直接递到知更面前。

“喂他喝了。” 语气不容置疑。

知更看着那杯颜色可疑、气味混合着苦味和一丝腥气的糊状物,迟疑了一下:“这……这是什么?”

“药。” 老约翰的回答简洁到吝啬,“镇痛,消炎,吊命。想让他少嚎两句,就灌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陈观惨白的脸上,补充了一句,“别指望味道好。活着,比味道重要。”

知更咬了咬牙,接过那杯滚烫的铁杯。入手沉重,杯壁烫得她手指一缩。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用勺子舀起一点糊糊,凑到陈观唇边。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草药苦涩和某种腥甜气息的味道直冲鼻腔,陈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下意识地想别开头。

“喝掉它,陈观。” 知更的声音带着恳求,也带着一丝坚定,“你需要它。”

看着知更通红的眼眶和眼中的坚持,陈观闭了闭眼,认命般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滚烫、粘稠、带着强烈苦涩和怪异腥味的糊糊滑入口腔,那味道简直令人作呕。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喉结艰难地滚动,将那一勺足以让味蕾尖叫的东西咽了下去。一股灼热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袋,随即一股更强烈的苦涩感在口腔里弥漫开,让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呃……呕……” 他干呕了一下,但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一点酸水。

“慢点,一口一口来。” 知更心疼地拍着他的背,又舀起一勺。

喂药的过程缓慢而痛苦。每一勺下去,都伴随着陈观压抑的干呕和身体的轻微颤抖。那药糊的味道实在太可怕了,像腐烂的植物根茎混合着铁锈和某种动物的胆汁。但几口之后,一种奇异的麻痹感开始从胃部向四肢百骸蔓延,右肩那尖锐到钻心的刺痛似乎真的被一层厚厚的、迟钝的屏障隔开了一些,虽然沉重的钝痛和麻木感依旧,但至少不再让他每一秒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当那杯可怕的药糊终于见了底,陈观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艰难的仗,浑身虚脱,额头上全是冷汗,但精神似乎真的稍稍凝聚了一些。他靠在知更临时找来的、充当靠背的破旧背包上,喘息着,目光再次投向那个佝偻忙碌的身影。

“谢……谢……” 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嘶哑不堪。无论对方出于什么目的,这药确实暂时缓解了他一部分非人的痛苦。而且,是这个人把他从下水道的淤泥里拖了出来。

老约翰正用一个扳手用力拧着一个从角落里拖出来的、锈蚀严重的金属罐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听到陈观的感谢,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过了好几秒,就在陈观以为对方根本不屑于回应时,那沙哑的声音才伴随着扳手的拧动声传来,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谢早了。药只能顶半天。深渊的烙印(Abyssal brand)靠这点‘苦根草’(bitterroot)和‘铁锈鼠’(Rustrat)的胆汁压不住。维泽尔那条‘毒蛇’(Serpent)的‘狗链子’(hound's Leash)虽然被我撕掉大半,但根子还在你骨头缝里,随时会反扑。” 他用力一拧,金属罐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盖子终于被打开。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霉味和铁腥气的怪异味道飘散出来。老约翰将罐子里的东西——一种黑乎乎的、如同沥青般的粘稠物质——小心地倒进一个金属碗里。

“狗链子……” 陈观下意识地用左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右肩,指尖隔着粗糙的衣物布料,能感受到下方厚厚草药糊糊包裹着的巨大伤疤。维泽尔留下的东西……像锁链一样束缚着他,侵蚀着他……

“前辈……” 知更鼓起勇气,看向老约翰,“您……您认识维泽尔?您似乎很了解他留下的……手段?”

老约翰用一根细长的金属棍搅拌着碗里的黑色粘稠物,动作平稳。听到知更的问题,他搅拌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黄光线下似乎变得更加幽深,如同蒙尘的星辰凝视着遥远的、充满硝烟和背叛的过去。

“认识?” 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像是自嘲,又像是冷笑,“在‘大崩塌’(Great collapse)前,在那条毒蛇还披着人皮,在‘深蓝科技’(cerulean tech)的实验室里装模作样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怀念,只有一种刻骨的冰冷和厌恶。“一个为了窥探深渊秘密,连自己灵魂都能切成片研究的疯子。他留下的东西,就像他本人一样,恶毒,顽固,像跗骨之蛆。”

深蓝科技?大崩塌?这些陌生的词汇让陈观和知更都感到一阵茫然,但老约翰话语中对维泽尔本质的描绘,却让他们脊背发寒。

“那……那陈观身上的……烙印,能清除吗?” 知更急切地问,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老约翰停止了搅拌,将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粘稠物端了起来,走到陈观床边。他没有直接回答知更的问题,而是将碗递到她面前。

“拿着。等他肩膀上的药糊干了,把这东西薄薄地涂一层在上面。能暂时屏蔽掉一部分他伤口散发的‘深渊回响’(Abyssal Echo),让外面的‘东西’没那么容易闻着味儿找来。”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陈观苍白的脸和知更紧张的神情,才缓缓补充道:“至于清除烙印?哼。维泽尔亲手种下的东西,连接着深渊的污秽源头,那是刻进灵魂的毒。除非找到源头,或者……有更强大的力量强行将其剥离、净化。” 他的目光在知更胸前那枚散发着极其微弱乳白光晕的挂坠上停留了一瞬,“你的‘源种碎片’(Seed Shard),太弱小了。护住你自己不被这里的污秽彻底侵蚀已是勉强,救不了他。”

知更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口的挂坠。那微弱的光晕,是她最后的依靠,却如此无力。

“那……那怎么办?” 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怎么办?” 老约翰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漠然,“先活下去。活到找到办法的那一天。或者,活到变成一具对深渊更有用的躯壳,让维泽尔亲自来回收。” 他说完,不再理会两人,转身走向工作台,拿起一个布满精密刻度的金属仪表,开始调试着什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活下来……变成更有用的躯壳……

陈观咀嚼着这冰冷的话语,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再次包裹了他。他就像一件被丢进废料堆的破损工具,暂时被一个古怪的老工匠捡了回来,修修补补,却不知道下一次崩坏会在何时,也不知道最终的命运是修复还是彻底报废。艾米……艾米在维泽尔手里,又会经历什么?那个疯子会把她怎么样?

恐惧和思念如同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比伤口的疼痛更加窒息。

“艾米……” 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破碎而绝望。

“陈观……” 知更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心如刀绞。她放下那碗黑色的粘稠物,用相对干净的手背轻轻擦了擦他额角的冷汗,声音轻柔却坚定,“别放弃。老约翰说得对,活下去才有希望。艾米她……她那么特别,维泽尔抓走她,一定是因为她有‘价值’。在她价值被榨干之前,她暂时是安全的!我们要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变得更强,找到她!”

她的话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试图点燃陈观心中冰冷的灰烬。价值……安全……真的吗?维泽尔那种存在,会在乎一个“有价值”物品的“安全”吗?他脑海中闪过艾米那双盛满悲伤和期望的大眼睛,心口又是一阵剧痛。

“呵,小光点(Little Spark)……” 一直沉默擦拭匕首的班克斯突然嗤笑一声,打破了沉重的气氛。他抬起头,疤脸上带着一种玩味的表情,看向知更,“丫头,你倒是挺会安慰人。不过,你了解维泽尔吗?了解‘深蓝科技’那帮疯子当年都干过什么吗?” 他用匕首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价值’?在他们眼里,最有‘价值’的实验体,往往死得最快,也最惨。被拆开,被重组,被塞进各种不该塞的东西……最后变成一堆连他妈都认不出来的烂肉。”

他的话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知更好不容易给陈观筑起的一点心理防线。陈观的身体猛地一僵,仅存的左手死死攥紧了身下冰冷的金属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呜咽。

“班克斯!” 老约翰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警告,“再多嘴,就滚去清理‘三号管道’(pipe three)的‘粘液荚’(Slime pods)!”

班克斯撇了撇嘴,似乎对清理粘液荚的任务颇为忌惮,终于彻底闭上了嘴,只是投向陈观和知更的眼神,依旧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

地下空间再次陷入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炉火燃烧的微弱噼啪声、老约翰调试仪表的咔哒声,以及远处管道深处隐约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滴水声和窸窣声。

时间在冰冷和痛苦中缓慢流逝。右肩伤口处那层厚厚草药糊糊带来的麻痹感似乎在消退,尖锐的刺痛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瘙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伤口深处蠕动。陈观咬紧牙关,忍受着这新一轮的折磨,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之间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粗鲁的咕噜声打破了寂静。声音来自陈观的肚子。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从昨晚到现在,经历了生死搏杀、重伤逃亡、非人的手术和剧痛,他早已饥肠辘辘,只是被更强烈的痛苦掩盖了。此刻那强烈的饥饿感伴随着胃部的空虚感一同袭来,甚至暂时压过了伤口的疼痛。

这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正在工作台前忙碌的老约翰动作顿了一下。擦拭匕首的班克斯抬起头,疤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嘲笑:“哟,破烂玩意儿(Scrapheap)知道饿了?看来老约翰的‘耗子胆汁糊糊’(Rat-bile Gunk)还真吊住了你半条命。”

知更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更多的是担忧。陈观急需补充体力,可这里……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她的目光不由得飘向炉子上那个咕嘟作响的铁锅,那里面散发出的混合着草药的奇异香气,似乎……是食物?

老约翰放下手中的工具,佝偻着背走到炉子边,拿起那个巨大的铁勺,搅了搅锅里的东西。他掀开旁边一个用厚厚油布盖着的金属桶,从里面拿出两个边缘坑洼、看起来硬邦邦的黑色块状物——像是某种压缩口粮。

他拿起两个同样锈迹斑斑、边缘磨损的金属盘子,用勺子舀起锅里粘稠的、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暗绿色糊状物,分别盛在两个盘子里。然后,他拿起那两个硬邦邦的黑色块状物,用一把小锤子,“梆梆”两下,将它们敲成几块碎片,分别堆在糊状物的旁边。

最后,他拿起一个装着浑浊液体的玻璃瓶,往每个盘子里倒了一点散发着刺鼻酸味的液体。

做完这一切,老约翰端起两个盘子,走了过来。他将一个盘子递给知更,另一个则直接放在了陈观躺着的金属床边缘。

“吃。” 依旧是一个字的命令。

知更看着自己盘子里的东西:暗绿色的、粘稠的糊糊里混杂着一些深褐色的、像是晒干的植物根茎的碎块,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土腥气。旁边是几块黑乎乎的、如同焦炭般的碎块,看不出原材料。还有那一小滩浑浊的、散发着酸味的液体。这……真的能吃吗?

陈观也看着自己床边那盘“食物”,胃里一阵翻腾。光是那刺鼻的混合气味就让他刚刚压下去的呕吐感又涌了上来。

班克斯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把自己那把擦得锃亮的匕首插回靴筒,毫不客气地从知更的盘子里捏起一块黑乎乎的碎块,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了起来,脸上露出一种享受的表情。

“啧,‘虫菌饼’(Fungus bar)还是老味道,硬得能崩掉牙,但顶饿。” 他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又用手指挖了一坨暗绿色的糊糊塞进嘴里,“‘苔藓肉羹’(moss Stew),加了‘苦根草’(bitterroot)和‘地衣’(Lichen),味道像烂泥拌机油,但能补充点体力,还能防辐射孢子。” 他指了指那滩酸味的液体,“‘酸腐汁’(Sour Rot),用发酵的辐射蟑螂腺体做的,开胃,助消化,还能杀肠道寄生虫。别嫌弃,在锈窖,这他妈就是盛宴了。”

班克斯每介绍一样,知更和陈观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虫菌饼?苔藓肉羹?发酵的辐射蟑螂汁?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食物”的认知底线。

“快吃啊!” 班克斯看着两人难看的脸色,反而乐了,故意嚼得更大声,“怎么?还当自己是住在‘穹顶花园’(dome Gardens)里的大小姐和贵公子?有口吃的吊命就不错了!老约翰肯分你们一份,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不吃?不吃就等着饿死,或者被外面游荡的‘拾荒者’(Scavengers)拖去当储备粮!”

他的话虽然粗鲁难听,却道出了残酷的现实。在这里,生存是唯一法则,体面和口味是奢侈品。

陈观看着床边那盘散发着怪异气味的“食物”,又看了看知更同样苍白的脸和她盘子里一模一样的东西。活下去……为了艾米……他必须活下去!

一股狠劲涌了上来。他伸出唯一能动的左手,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抓向盘子里一块最小的、黑乎乎的“虫菌饼”碎片。

入手坚硬、冰冷、粗糙。

他闭上眼,仿佛要上刑场一般,将那块硬得硌手的碎片塞进嘴里。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尘土、霉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苦涩味道瞬间充斥了口腔。他用力一咬!

咔嚓!

坚硬的碎块差点崩了他的牙,只啃下来一点点粉末,味道更加难以忍受。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用口水混合着那点粉末,艰难地咽了下去。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但一股微弱的热量似乎真的从胃里升腾起来。

“喝点酸腐汁,不然咽不下去。” 班克斯在旁边“好心”提醒。

陈观看了一眼那滩浑浊的、散发着刺鼻酸味的液体,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但他没有犹豫,抓起盘子,仰头将那一小滩液体直接倒进了喉咙!

“呃——呕!” 强烈的、如同高度劣质醋精混合着腐烂水果的酸臭味直冲天灵盖!陈观只觉得整个食道和胃都像是被强酸腐蚀了,剧烈的烧灼感和恶心感让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陈观!” 知更惊呼,连忙放下自己的盘子去拍他的背。

“哈哈哈!” 班克斯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粗犷笑声,似乎对陈观的反应非常满意,“爽吧?锈窖特供,提神醒脑!”

陈观呕得几乎虚脱,趴在床沿喘着粗气。那酸腐汁的味道简直是一场灾难,但烧灼感过后,胃里的翻腾似乎真的被强行压制下去了一些,饥饿感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他喘息着,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嘴边的酸水和眼泪,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再次伸手,抓起一块稍大的虫菌饼碎片,再次塞进嘴里,更加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咀嚼起来!咔嚓!咔嚓!

知更看着陈观近乎疯狂地吞咽着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知道,他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那渺茫的希望,为了艾米。她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也端起自己的盘子,学着陈观的样子,屏住呼吸,将一小块虫菌饼和着一点苔藓肉羹塞进嘴里,然后猛地灌下一大口酸腐汁!

“唔!” 强烈的刺激味道让她瞬间捂住了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眼泪狂飙,但她死死忍着没有吐出来,强迫自己咽了下去!喉咙和胃里一片火辣辣的烧灼感,但一种奇异的、充满力量感的暖流也随之扩散开来,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阴冷和疲惫。

“好!有点意思了!” 班克斯看着两人痛苦却坚持吞咽的样子,疤脸上的嘲讽淡了些,反而带上了一丝欣赏,“这才像点能在锈窖活下去的样子!”

老约翰背对着他们,依旧在工作台前忙碌,仿佛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有在他用一把小锉刀打磨一块金属零件时,那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的动作,或许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艰难地吃完了那顿足以铭记一生的“锈窖盛宴”,尽管胃里依旧像塞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但那股强烈的饥饿感和部分虚弱感确实被驱散了。陈观靠在破背包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右肩伤口的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沉重而麻木的钝痛和间歇性的、如同电击般的尖锐刺痛。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他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睡会儿吧,陈观。” 知更的声音轻柔地传来,带着浓浓的倦意。她自己也是身心俱疲,眼皮打架,却还强撑着守在床边。

陈观想摇头,想保持清醒,想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但身体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的意识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沼,迅速下沉。

黑暗……冰冷……粘稠的淤泥包裹着他,无法呼吸……艾米绝望的眼神……维泽尔紫色斗篷下冰冷的笑容……巨大的紫色能量利爪撕裂血肉的剧痛……

“不!艾米——!” 陈观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身体剧烈地弹起!

“呃啊——!” 右肩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从梦魇中彻底清醒,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哼。

“陈观!怎么了?做噩梦了?” 知更立刻被惊醒,紧张地扶住他。

陈观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噩梦中的景象清晰得可怕。他环顾四周,昏黄的灯光,冰冷的金属墙壁,远处老约翰工作台传来的微弱敲击声……这里不是下水道,但那份冰冷和绝望感却如此相似。

“艾米……” 他喘息着,声音嘶哑破碎,“我……梦到她……”

“别想那么多。” 知更心疼地拍着他的背,试图安抚,“梦都是反的,艾米一定没事的!你先休息,养伤要紧。”

就在这时,一直背对着他们的老约翰,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佝偻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慢慢转过身,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在阴影中看向陈观,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

“梦到她了?很好。”

陈观和知更都是一愣。

老约翰慢慢踱步过来,昏黄的光照亮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他的目光落在陈观因噩梦和疼痛而扭曲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评估,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痛苦……悔恨……恐惧……” 老约翰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些都是燃料。记住你梦里的感觉,记住那个小光点(Little Spark)被带走时你的无力感,记住维泽尔(Vezel)那张虚伪的毒蛇脸(Serpent's Face)。” 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陈观的心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感,仿佛点在灵魂深处。

“把这些感觉,” 老约翰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刻进你的骨头里,融进你的血里。让它们烧着你,让你疼得睡不着觉。只有这样,你这条捡回来的烂命(Salvaged Scrap),才能在那条毒蛇的‘狗链子’(hound's Leash)彻底勒断你脖子之前,爆发出那么一点点……值得被利用的火花(Spark worth Using)。”

他说完,不再看两人,佝偻着背,慢慢走向角落里一张用废弃传送带和油桶简单搭建的、勉强能称之为床铺的地方,动作迟缓地躺了下去,拉过一张同样沾满油污的破毯子盖在身上。

“睡吧。或者……继续在噩梦里烧着。” 他最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很快,角落里就传来了轻微而规律的鼾声。

地下空间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炉火微弱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滴水声。

陈观靠在冰冷的金属床上,右肩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钝痛和刺痛。但老约翰冰冷残酷的话语,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意识上。

燃料……痛苦、悔恨、恐惧……是燃料?

为了艾米……为了那一点点可能救她的“火花”……

他闭上眼。这一次,他没有试图驱散噩梦的残留。他强迫自己回忆艾米被带走时的每一个细节,回忆维泽尔那冰冷的声音,回忆自己右臂被撕裂时的剧痛和无能狂怒……让那刻骨的悔恨和焚心的痛苦,如同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翻腾、灼烧。

黑暗中,艾米那双盛满悲伤和期望的大眼睛,如同微弱的星辰,在痛苦和悔恨的火焰深处,若隐若现。

活下去……变得更强……找到她!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烙印在他被痛苦和绝望反复蹂躏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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