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铺满了苏清雪的视野。
那光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温和，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震耳的咆哮停了。
那头由残肢断臂缝合的恐怖鬼王，在光芒的冲刷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直接化作了虚无。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祭坛之上，只剩下她和那个少年。
不远处，厉九幽像个破烂的口袋，从半空摔在地上，身体抽搐几下，没了动静。
苏清雪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祭坛中心。
叶归尘正靠着那块核心石，大口地喘气，胸口剧烈起伏。
他手里还攥着那块已经碎成几片的“静心佩”。
苏清雪脑中尚有些嗡鸣，一时未能将方才电光石火间发生之事理清。
那头堪比金丹后期的缝合鬼王，威势滔天，为何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此地的禁制，又是如何被引动的？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光华内敛的玉如意，此物乃是宗门重宝，方才却无半点异动。
目光再移，便落在了叶归尘手中那枚已然化为齑粉的玉佩上。
静心佩……
此物乃是她入门时，一位授业师叔所赠，佩戴多年，日夜受宗门心法蕴养，其中确实积存了一缕精纯的浩然正气。
可此等正气，顶多能安神驱邪，面对那等凶物，不过是杯水车薪，如何能引动这般毁天灭地的上古神光？
除非……是巧合。
苏清雪心中一定。
定是叶师弟情急之下，无意间的冲撞，恰好满足了此地封印某个极为苛刻的激发条件。
而静心佩中蕴含的浩然正气，又恰好与这封印的属性相合，成为了引动大阵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等万中无一的巧合，才让他们二人从必死之局中觅得了一线生机。
念及此处，她望向叶归尘的眼神中，不由多了几分怜惜与歉疚。
此行本是为助自己，却累他至此。不仅身受重创，连自己赠予他的护身之物，也因此毁去。这份恩情，怕是有些重了。
……
冰冷的白骨碎片硌着厉九幽的后背，他的意识已开始沉入无边黑暗。
神魂被那净化神光顺着冥冥中的牵引，直接灼伤了本源，此刻正如烈日下的冰雪，一点点消融。
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魂飞魄散，便是他这等鬼道修士最终的结局。
他并未去看那掉落一旁，光芒黯淡的本命幡旗，而是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头颅转向祭坛中心。
金色的余晖中，那道身影正缓缓站起，摇摇欲坠。
废物。
他自始至终，都未曾正眼瞧过的棋子。
可如今，一幕幕被他忽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溃散的意识中浮现，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锁链，勒紧了他最后的神智。
葬魂渊底，那被莫名抽空的万载阴气……
山谷之中，那道仿佛计算好了一般，恰好冲垮自己百鬼大阵的阴煞洪流……
一路奔逃，看似慌不择路，却每一次都能避开自己埋伏的后手，精准地朝着这片上古禁地而来的路线……
还有最后，那看似被鬼王凶威吓破了胆，踉跄后退，撞向封印核心的一步……
那一步，不偏不倚。
那一步，不多一分力，不少一分力。
那根本不是巧合！
厉九幽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终于明白了。
那不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少年在亡命奔逃时，无意中触发了生机。
那是一头蛰伏在暗处的凶兽，用最完美的伪装，一步步将他这个自负的猎人，引诱至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绝地。
他以为自己在第五层，俯瞰着蝼蚁的挣扎。
殊不知，对方早已站在了第十层，冷漠地注视着他，一步步踏入死亡的陷阱。
“嗬……嗬……”
厉九幽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想笑自己的愚蠢，想咒骂对方的歹毒，可神魂的溃散让他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无法发出。
他死死地睁着眼，眼中的怨毒与不甘，最终定格为一片死寂的灰白。
死不瞑目。
……
远处的山岩之上，柳媚原本抱在胸前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经放下。
她一身绯衣，在阴风中微微拂动，一根纤长的玉指，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敲击着，不急不缓。
她的那双媚眼，此刻却无半点波澜，只是静静地，一眨不眨地盯着祭坛中心的叶归尘。
旁人眼中，或许这是一场死里逃生的侥幸。
但在她看来，这却是一场堪称完美的算计。
从引动阴煞洪流，到奔逃路线的选择，再到最后引动祭坛。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之上，却又精准得令人心悸。
尤其是最后那一下撞击。
柳媚的眼力何等毒辣，她看得分明，在那少年踉跄后退的瞬间，其背脊有过一个极其细微的发力，卸去了九成九的力道，让身体只是“轻轻”靠在了核心石上。
而真正的力道，却通过胸前的起伏，隔着血肉，精准地传导到了那枚小小的玉佩之上。
不多不少，刚好将其震碎，使其内蕴含的那一缕浩然正气，如同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整个封印。
这份对时机、力道、以及人心的掌控，已经不是“心机”二字可以形容。
这是一种本能。
一种将天地万物都视作棋子，将生死都纳入算计的恐怖本能。
这个在自己面前，一口一个“师尊”叫得无比恭顺，时常露出羞赧之色的少年。
其心性之可怕，连她这个魔宗长老，都感到了一丝不易察qpcR的寒意。
柳媚的心，第一次，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那并非男女之情。
那是一种发现了旷世奇珍的猎手，终于在重重伪装之下，窥见其真实面貌的兴奋与战栗。
她随手捡回来的，不是一只温顺听话的绵羊。
而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怪物。
一个比起厉九幽这种将野心与歹毒写在脸上的魔头，要可怕百倍的怪物。
“有意思……”
柳媚红唇微启，吐出三个字，声音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与炽热。
……
祭坛之上，漫天的金光如同潮水般退去，缓缓收敛，最终彻底隐没于那些缠绕着符文的漆黑铁链之中。
整片深渊底部，恢复了原先的死寂，但那股刺骨的阴寒之气，却消散了九成以上。
叶归尘的体内，丹田处的黑色漩涡正在飞速旋转。
先前冒险吞噬的一丝鬼王本源之力，此刻正被这股精纯的净化神光余韵反复淬炼，化为最本源的魂力，与静心佩残余的一缕纯阳气息相互冲撞、融合。
一阴一阳，非但没有湮灭，反而在黑色漩ar涡的调和下，化作一股奇异的力量，在他四肢百骸间奔腾流转，飞速修复着他受损的经脉与肉身。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
“师弟，你没事吧？”
苏清雪见状，关切之声响起，下意识便要上前搀扶。
叶归尘却对她的声音置若罔闻。
他迈开脚步，径直朝着祭坛下方，厉九幽那具已经僵硬的尸身走去。
他的步伐因伤势未愈而略显蹒跚，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方向明确。
“师弟，你要做什么？”苏清雪察觉到一丝不对，连忙出声。
叶归尘依旧没有回头，脚步未停。
苏清雪心中一凛，不再迟疑，身形一晃，便拦在了他的身前。
“住手！厉九幽虽是幽魂宗魔头，罪大恶极，但他身份特殊，乃是幽魂宗少主。此事牵连甚广，不能由你我私下处置！”
她俏脸之上满是正色，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等应将其带回宗门，上报正道联盟，由联盟共同审判，昭告天下，这才是正途！”
叶归尘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一身白衣，满脸正气的女子。
苏清雪接触到他的目光，原本准备好的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忽然间便卡在了喉咙里。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不再是她先前所熟悉的清澈、慌乱与依赖。
那里一片沉寂，宛如万古不化的玄冰，又似吞噬一切光亮的深渊，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温度。
被这双眼睛注视着，苏清雪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凛冬雪原，一股寒意自脚底涌泉穴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法力都为之一滞。
眼前这个少年，在此刻，变得无比陌生。
她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叶归尘收回了目光，没有再多言，只是默默地绕开了她，继续走向厉九幽的尸身。
苏清雪僵在原地，指尖冰凉，竟是没敢再上前阻拦第二次。
叶归尘走到厉九幽身前，缓缓蹲下。
厉九幽还有最后一丝残魂未灭，他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眼中只剩下最深沉的怨毒。
“你……这头……披着人皮的……恶鬼……”
叶归尘对他的咒骂充耳不闻。
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平淡无奇地按在了厉九幽的天灵盖上。
“你要……做什么……”厉九幽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喉间挤出嘶吼。
下一刻，他的嘶吼化作了被极致恐惧扼住喉咙的呜咽。
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吞噬之力，从叶归尘的掌心轰然爆发。
厉九幽只觉得自己的残魂、毕生修为、精血，乃至构成这具肉身的全部生机，都在被一股霸道无比的力量疯狂抽离，尽数涌向头顶那只看似寻常的手掌。
他干枯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草木，剧烈地抽搐起来，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紧紧贴在了骨骼之上。
不远处，那卷在地上微微颤动的《百鬼夜行图》残卷，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也化作一道黑光，不受控制地被吸扯而来，没入叶归尘的掌心。
整个过程，不过持续了三五个呼吸的工夫。
当叶归尘缓缓抬起手时，地上的厉九幽，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脸上凝固着永恒的恐惧与不甘。
轰！
一股远比之前庞大精纯的力量，在叶归尘体内猛然炸开。
金丹中期的瓶颈，在这股融合了厉九幽毕生修为与魂道感悟的力量面前，连薄纸都算不上，瞬间便被冲破。
金丹后期！
他闭上眼，默默感受着丹田中暴涨的法力，以及脑海中多出来的，无数关于《百鬼夜行图》的残缺法门和驱使、炼化阴魂的驳杂经验。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转过身。
他看向不远处，那个已经彻底怔住的白衣女子。
苏清雪红唇微张，看着地上那具形态可怖的干尸，又看看缓缓站起的叶归尘，一张俏脸已是血色尽失。
她刚才看到了什么？
一个正道弟子，用一种比魔道修士还要诡异邪门的手段，将幽魂宗的少主，活生生吸成了一具干尸？
就在她心神剧震，道心不稳，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
叶归尘朝她走了过来。
他身上那股让她遍体生寒的幽深气息，在转身的刹那，便已收敛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的脸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朝苏清雪伸出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师姐……我……”
话未说完，他的身体便剧烈地晃了晃，眼中的神采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
他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